祂幾乎從來沒有時間陪伴他,教他通曉事理,但他在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體諒人,經常天黑後在茅屋裡燒好熱水等養父歸來,為祂滌足。
約書亞因為總是穿一雙破爛涼鞋四處走動,雙腳經常滿是塵灰,腳趾間夾雜著青苔和泥土。
小小的崔斯坦便用自己稚嫩柔軟的小手為祂拭去那些髒汙,使肌膚露出本來的顏色。他的小手連祂的一個腳跟都託不住,只能雙膝跪地,雙眉緊鎖,雙手一併使上吃奶的氣力。
每到此時,約書亞都會有一絲心軟,猶豫著,或許不要太早將他拋棄在街頭,因為年紀太小的流浪兒容易被大孩子欺負,運氣不好可能會活不下來。
祂不曾向他耳中灌輸過一點關於自己的事情。在他面前,祂永遠是一個疲憊的青年男子模樣,瘦骨嶙峋,懨懨似病。祂希望崔斯坦隨時做好自己會離他而去的準備,不要將過多的情感寄託在自己這樣一個陌生人身上,不要依賴自己,尤其是自己。
因為神祇無情,如果有一天,他如自己父親一般讓祂失望,祂便也會立即如同對他父親一般將他舍棄。
如果他要活下來,他就必須勇敢,如果他要勇敢,就必須不能有恃怙。或許有朝一日,他會瞭解到關於親生父親將他獻祭的真相,祂希望他能夠挺住,不要被痛苦摧毀。
可就是這個小人,終究在祂心底燃起一束火苗,讓祂覺得人類不至於無藥可救。連這麼小的孩童都懂得愛和關照,那年紀稍長的大人又怎會將那些美好的品質全然泯滅?
崔斯坦六歲那年,祂帶他進入示劍城——他親生父親統治的城鎮。
街道兩旁商販琳琅,全都推著自制的木車,叫賣自家生産的貨品,綠瑪瑙般的葡萄青翠欲滴,新鮮出爐的烤麵包冒著熱氣,自釀的美酒色澤金黃閃耀著琥珀般的光澤,沿街還有雜耍的攤位,有人訓練山羊頭頂圓球用後腿站立行走,有人訓練猴子表演空中連續拋接五球,還有一隻會報數的公雞,主人每用手指比出一個數,它就叫幾聲……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熱鬧非凡。
路旁的住宅門戶大敞,時不時出沒著女主人忙碌的身影,零星幾只家禽就散養在門口,著一條狗看著,風肉幹掛在門廊下,也不擔心會被人偷走。衣著襤褸的乞丐有時會在門口逗留,向屋裡的人討碗水喝,或者討一點麵包、碎肉,基本都會得到滿足。
隨處可見的聖所,門帳鮮亮,支撐起厚重帳幕的,是四根純金打造的立柱。門簾半掀著,可以看見裡面絡繹不絕的信徒,並排在最裡側的聖幕前倒身而拜。
崔斯坦是第一次看見這種奇怪的房子,他指著一間聖所向約書亞提問:“這是什麼地方?”
祂只略微看了一眼:“這是專門敬拜你們的神的地方。”
崔斯坦疑惑道:“為什麼說‘你們的神’?難道您不信仰祂嗎?”
祂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笑:“又有誰是真的信呢?說到底不過是期望神明能夠附和自己的願望罷了。”
崔斯坦垂著頭想了想,道:“那我覺得神明很可憐,出於善意幫助人們實現願望,可人們卻只把祂當工具。”
約書亞覺得好笑,祂還是第一次聽人說起“神明可憐”。
“你還太小,不懂得神明無情。”
“祂很無情嗎?”
“對於那些祂青睞有加的人,祂予取予求,確保他們心想事成,對於那些被祂厭棄的人,祂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而在喜歡與厭棄之間,並沒有什麼難以逾越的天塹,可能前一秒還是祂捧在手心的寵兒,下一秒就因為一點很小的事情觸怒了祂而失去祂的心。”
崔斯坦認真思考了一下:“我覺得十分合理。”
“哦?為何?”
被獻祭的孩子正經八百地道:“因為我覺得,祂既然設立了約幕在這裡滿足人們的願望,必是希望把這當做一種激勵。一個人若是能獲得祂的喜愛,一定說明他已經做出了某些事情來證明自己配得上祂的喜愛,而如果一個人失去了祂的喜愛,則說明他做錯了,或者做的還不夠好,他需要更加努力。如果人人的願望都能實現,那這一切就失去了意義。我將來一定要成為第一種人,努力獲得祂的喜愛。”
他說地很慢,一邊搜腸刮肚地組織語言一邊往下說,但最後一句,他說地非常流利,幾乎是脫口而出。
約書亞怔了一下,忽然覺得心裡有什麼一直揪緊的地方松開了,連擰巴的眉頭也跟著一起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