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盲人,拄這麼貴重的手杖,也不怕一到外面就被人搶了去?”
聽聲音,說話的人應該站在他身後,他朝那個方向轉過身,不提防,撞到一副堅實的胸膛。
“你說過,要為我畫一幅畫。現在畫還沒完成,你怎麼能食言?”
約書亞趕緊後退幾步,正了正衣冠:“陛下,請自重。外面已經流言四起,您不可再落人口實。”
崔斯坦哈哈大笑起來:“那侍酒小子對你說了什麼?看我回去不扒了他的皮。”
約書亞知道他只是隨口一說,並不會真的處罰那男孩。
“難道陛下不顧念人言可畏嗎?”
崔斯坦冷笑一聲:“認為人言可畏的,大抵在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名望,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值得守護的東西。”
“可是陛下身在這個位置,或許不得不將自己的名望放在首位。”
國王嘆了口氣:“是是是,所有人都在替我做決定,我多想把這王位禪讓出去一走了之,可是……”
說到這裡他住了口。
可惜身處這個蘊藏生前往事的萬花筒幻境中,約書亞無法讀心,否則他就會知道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麼。
他會聽見他說:可是這頂王冠是你為我戴上的,我若是離開,萬一你回來,在這茫茫人海中要怎樣尋到我?我又如何能在第一時間得知你已經歸來?我只有站得足夠高才能望見你,也好讓你望見。
他也會知道,在這個岑寂伶仃的世界上,崔斯坦已經數不清茍延殘喘了多少年。黑神的詛咒一直如影隨行地跟著他,他不衰老、不淡忘、不遲鈍、不麻木,親眼鑒證著歷史的書頁向後翻去,直到壓在身上的越來越重,重到無法負擔。
他不記得自己做了多少任國王。剛開始,他的不死不滅叫國人心驚,垂髫少年一直長成耄耋老人,而他們的國王依舊是青年模樣。後來,他不得不假扮起自己的兒孫,可是不結婚哪來的子嗣?他只好又裝模作樣地娶了幾任妻子,在她們之中,有人替他苦守秘辛,有人令他失望至極,那些將秘密帶入墳墓的,讓他覺得虧欠良多,而那些四處告密的,又讓他悔之不及。
他不願再將無辜女性拖入他一個人的囚籠,於是便開始深居簡出,謊稱自己已經成婚,王後卻從不在公眾面前露面。而他自己則是養在深宮的王子,甫一亮相,便是成年男子的形貌,為此他又不得不偽造前一任國王——也是他自己——的死亡。謊言一個一個堆疊上去,堆出了一整個金燦燦的示劍王朝和一個皓心黔首的國王。
約書亞也會最終明白,自己是如何被想念著。
黃昏時的天空,暮色一層層暈染開來,下沉的日輪落到遠山的另一邊,像個含羞的新娘,一點點用面紗遮去自己通紅的臉。
起風了。風捲起宮苑地上的落葉,打著卷往人身上撲,像是依依不捨地挽留。
崔斯坦說:“回去吧,天色不早,該用晚膳了。”
他將自己的鬥篷脫下來,披在他身上,隨後攬著他往回走。
一路經過的僕婦們,她們壓抑的驚嘆和竊竊私語都傳入約書亞耳中,但他少有地不再為自己的“妖僧”身份無地自厝。
因為他知道,在這昏慘慘的世界上,仍有一人站在自己這邊,這一個人,敵得過千千萬萬個唾罵他、折辱他的人,這一個人,使他又一次萌發出活下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