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自己那些簡陋的速寫難登大雅之堂,他想要自己的畫作配得上崔斯坦的宮殿,想要讓皇宮的大殿因他的作品熠熠生輝。
一個瞎子想要給畫作上色,簡直比登天還難,幸好他有侍酒這個煩人且機敏的助手。他總會在顏料刷快觸及邊界時發出很大的吸氣聲,提醒約書亞停手。
至於如何區分各種顏色,當時的顏料都是用不同的礦物和植物製成,因此多少會帶一點原料的氣味。約書亞就依靠著嗅覺,分辨出什麼是紅,什麼是藍……
他承諾為崔斯坦畫的畫,在紙上很緩慢地推進著。他每日白天在花園中觸控那些建築,在紙上描繪下來,夜裡回到房中,再憑借記憶,一點一點往畫布上搬。
明明有大把大把的光陰,畢竟崔斯坦從不催促,以他的年紀,也等得起十年數載,可約書亞總覺得時間不夠,從拂曉畫到深夜,日日如此,恨不得將自己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擠出來,用到畫畫上面。
崔斯坦也從來不曾偷偷掀開蓋布瞥上一眼。因為如果那是他給自己的驚喜,那他甘願在揭曉之前一直蒙在鼓裡。
後來的某一天,侍酒男孩忽然慌慌張張地跑進約書亞房中。
“收拾收拾東西,快點走吧!”他氣喘籲籲地說,“我剛才在門外……偷聽了禦前會議,那些大臣們說你……‘妖僧禍國’,要陛下殺了你!”
約書亞正在畫布上勾畫一條輪廓線,畫筆頓了一下,線條斷開,他感覺到了,立馬又讓侍酒幫他指出斷在哪裡,他好重新補上一筆。
侍酒簡直覺得他不可理喻:“喂,你聽見我的話沒有?他們想殺你!”
約書亞氣定神閑地補完那一筆,轉過身,朝著侍酒的方向道:“那陛下是怎麼說的,你聽到麼?”
“陛下叫他們滾回去用臭襪子堵上自己的嘴。”
他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轉過身去繼續畫畫。
“可是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男孩急得直扯他胳膊,“你知道嗎,我已經數不清多少次聽見他們在禦前會議上向陛下諫言要處死你,每一次陛下都是有禮有節地拒絕,可這次,他們說陛下已經被你迷惑了心智,無法作出最有利於國家的決策,他這才光火,怒斥了他們一頓。
“也許陛下能護你十次百次,卻不能夠千次萬次地一直護住你。前兩天,我聽說教會的使節已經應邀抵達了都城,不日就要進宮訪問。那些深居簡出的大主教們輕易不會出訪,全世界都知道是陛下向教會買了你,他們這次來訪的目的只能是你!現在外面風言風語都在傳著什麼‘陛下寵幸妖僧,沉迷異端邪說’,還有人說什麼你是‘降生惡魔,攜著魔眼來顛覆世界’,很快就會有更多的人逼陛下殺了你,到時候你要讓他如何自處?”
約書亞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能聽出他的聲音很嚴肅,沒有一絲說笑的成分。
侍酒繼續道:“我知道你不是惡魔,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比大多數人都更好相處。我其實很願意你繼續留在宮中,我也好有個說話的人。可是我們的陛下也不是一個無懈可擊的君王:他不結婚沒有子嗣,連私生子都沒有留下半個;他大興土木,修建宮室;他經常固執己見,油鹽不進……你千萬不能再成為他的汙點!
“所以,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請為陛下想一想,離開這裡吧。”
男孩說完,走出了他的房間,留下約書亞一人墮入無底深淵。
話都說到這份上,他再不走似乎就有些給臉不要臉了。
他嘆了口氣,伸手最後一次撫摸了那幅尚未竣工的畫作。
國王的花園只完成了一半,還有許多細節來不及填充,那些堅硬的、不會動的石像,在他的筆下卻像流動起來似的,成為了歷史長捲上的一隅。
他默默放下蓋布,只拿走自己的盲杖——那也是國王命人給他打造的,黃銅的仗身,純金的手柄,上面雕刻著一位展翼的天使,兩顆黃色金剛石作為祂的眼睛——便走了出去。
王宮很大,在沒有向導的情況下很容易迷路,幸好他在日複一日的摸索和描摹中獲得了一定的方位感,就這麼一點一點朝著宮門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