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那小子估摸在偷摸著記仇呢,保準閑不下來,都督放心吧。”
他可真是太瞭解自己的兒子了,今兒一堆仇家上門,若不是情況特殊,杜明堂保準要從棺材裡蹦出來“詐屍”嚇人,以此當作報複。可惜今日報複不得,就只好默默在心裡拿筆記賬了。
關闍彥想要抬手扶額,卻意識到手和臉之間隔著一道道厚重的簾子,只得作罷,被限制了動作,他也覺得境地勉強,不道義的笑意卡在喉嚨裡,一直沒好意思傳出來。他自以為的忍俊不禁,在杜詠眼裡依舊是一尊不可冒犯的大佛尊顏。
關闍彥跟著杜詠邁出了飛塵亂舞的賬房,但在杜詠為屋子關門上鎖時,關闍彥卻打斷了他。
關闍彥站在門框的邊緣,亮黃色的陽光撲灑在整個屋子裡,側面的窗扉也漏著光,將屋內眾物的影子斜斜地打在地面上。
關闍彥將眼前此景盡收眼底,俯視著地面上由架格和各種堆在一起的書籍構成的影面,影面上橫橫豎豎劃著既顯錯綜又顯整齊的光暗條紋,好似要構成什麼字一樣。關闍彥敢確信,若是將屋側和屋正面的光亮擋住,重新選一隻方向的光束射進來,這些光暗交錯的圖案會構成一隻新的圖案——譬如一隻字。
他抬眸在屋內尋找最符合這些條件的光束方向,最終眼神鎖定在架格二三層位置往上延申至屋牆頂部的一大扇窗洞。這只洞窗很不起眼,它原本長在長廊似的牆面上,後來比它更大更長的架格搬進來,將它大半的面目遮擋起來——只有當架格二層往上的書籍冊子挪動位置,或是重新更置位置時,才會在空當的地方瞧見窗戶的模樣。
此窗戶常年被厚厚的書籍隔擋著,不落灰,將書籍推開,看到的便是光潔平整的水色玉窗片。當太陽移了位置,將光芒自此冰□□窗投進來的話,光亮澄澈,投射影子的效果定然不差。
關闍彥沒有再跨入門檻,只是語氣既不重也不輕地問了杜詠一句,叫人聽不出是什麼情緒:“杜掌舵,酉時落陽時這屋子後頭可有建築隔擋光亮?”
杜詠摸不著頭腦了,硬著頭皮答:“沒有的,賬房已是西側院最邊兒上的屋子了,此屋採光向來不錯。每到酉時夕陽時,屋內都能看到橙黃的落光。”
關闍彥靜了靜,略一低頭:“劉翁平日在架格上拿書時有什麼特別的習慣嗎?時間上、動作上什麼的。”
杜詠仔細回憶,他雖不是時時都有空來賬房跟劉春盛共事,但畢竟打交道打了十年,習慣上的東西他還是能總結一番的:“劉翁喜好整理書冊,從前都是隨機挑時間幹。”
“但近半年,他總愛在傍晚前摸索摸索書冊,說是怕自己忘事,所以晚上前要記好賬上的規矩,甚至還要提前抄錄好賬本帶到屋內研究。”
“若非說要找什麼規律,劉翁除了習慣在傍晚前整理書籍外,就是他每次做此事時都是一副渾然忘我的模樣,好似有自己的世界,外人跟他說話他都當聽不見。”
“半年裡……傍晚前,”關闍彥在心中念著。
如果劉春盛真是賊人,他突然改變習慣,選在傍晚左右的時間整理書架,說不定是在透過架格上書籍的擺放位置,跟自牆後□□窗投入進來的夕陽,來形成什麼資訊。
五層架格上的變動更是說明瞭這一點——正常情況下,一個老先生怎麼會去碰又難拿又沒用的東西,那不是吃力不討好麼?
關闍彥在心中盤算了算,打算下午傍晚時,再來賬房走一趟,看看這地上的影子到底是何方神物。
想罷,他跟杜詠道:“走吧。”
杜詠壓在胸口處令他緊張難耐的大石終於碎為了齏粉,賣離賬房跟脫離了回憶的苦海似的,身心暢快,很快就跟關闍彥介紹起來中午為之準備的貴宴:“都督,聽說你最近要多多來杜府,我特意尋了京城上好的酒肆裡的廚子做了一桌好菜,有豉汁雞、五味酪鵝、醉蟹——”
這些內容怎麼這麼熟悉,不就是昨晚杜明茜在避暑宅內準備的一桌菜品嗎?
關闍彥抽了抽嘴角,揶揄補上:“蝦元子,茄汁茭白?”
杜詠尋思著都督是怎麼知道他的臺詞的,結果關闍彥卻步子邁大,搖搖頭不說話了。
杜詠跟杜明茜這一對父女也是相像至極了,也不知是父女連心,一起挑了同一家酒樓的廚子。
還是說杜明茜大手大腳聘回府的廚子實在是昂貴,父親忙著府宅事,卻沒來得及遣走他們,女兒突然離開,他就不得已把其餘的廚子留在了府內湊合用了。
畢竟早年杜詠其實是號有錢又摳搜的矛盾人物。
而關闍彥也確實覺著以杜明茜的作風,帶去避暑宅的僕從跟廚子必是越多越好,可是僕從是不少,廚子卻僅有兩位,少得不太尋常。如今看來,真相就在眼前,伸手可揭。
關闍彥一時語噎,不知該說杜詠是用了心還是敷衍了事。
中午用了膳,關闍彥就一直待在僻靜的內院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