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鶴的側影在樹影中慢慢移動,轉向看不到的牆角深處去了,徐府的午後太靜,一絲人聲也沒有,風也沒來,樹葉直直地不動,鳥雀拍著翅膀飛走的楞楞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老太太正屋,宮橋蓮步慢走,進了屋子,四下端目,一間內房,兩間平日媳婦兒、孫媳婦兒們常來拜見的廳房。屋子富麗綴錦,十分闊大,暖的如初夏一般。暖閣之中有幾隻翠金定盆,插著滿滿的白菊花,邊上紫檀架上又供了金佛。
宮橋先於佛前虔心敬香,深深鞠躬之後,才轉回老太太身前。
徐老太君滿意地微笑,“家裡這些丫頭們,我原本都愛,可是看了你,竟然不知道怎麼地,各個都比下去了,”向劉老太太道,“老姊姊,你真好福氣,這親丫頭,大方端中,清麗脫俗,真是出落得一等好。”劉老太太笑道:“是啊。她這十三年不在我身邊,一想就是心肝兒疼,她怎麼過的,在那樣的家裡,但是出落得照樣這麼好,和我的青兒那麼像,這真是……”說著說著,嗓子哽住了。
徐老太太拉了劉老太太的手,輕輕一搖,安慰她道:“過去的事了,如今不是一切都好了嗎?我此刻心裡和你一樣,真的,怎麼是這麼像呢,她倆眉毛眼睛並不一模一樣的,可是看見她我便想起青兒,青兒活潑潑地,在院子裡舞劍的樣子。那時候,咱們倆才多年輕啊。四十歲吧?”
“是,四十歲都不一定有,”劉老太太微笑著,突然一行渾濁的淚從深陷的眼窩裡流出,“度過了漫長的歲月,熬著熬著就成了老山蔥了。”
兩個老太太,共坐在軟塌上,執手而對,鬢斑全白了,臉上條坑皺皴,都是波折的幾十年人生,這一副情景格外令人動容。嫁進徐府時兩人還是十五六歲的丫頭,也就一年之內,前後腳進了府,就這麼耽擱了六十年的人生。
六十年裡,做了孫媳婦兒,兒媳婦兒,再到有了兒媳婦兒,孫媳婦兒,曾孫子,失去丈夫、失去孫兒,人生大苦,通通蹚過一遍了。有的苦只能自己償,有的苦是兩人共同揹著的。
這些年劉老太太老無所依,都虧了徐老太君有把持一家子的權威,格外照拂她,不然她的晚年也不會這麼安適。也只有在劉老太太面前,徐老太君才能抽身而外,想想那麼多年的人生,一起蹚過的苦,在兩人共同的身後。兩個老太太的情感,說是歲月洗刷下的情比金堅也不為過。
再如今,看著丟了多年,失而復得的曾孫女兒,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出落地亭亭玉立,肖似那個心裡最寶貝的玉疙瘩,徐青。兩位老人的內心其實如出一轍的百感交集,欣喜感激。
宮橋在一邊站著,心緒複雜,唯有陪著流淚,抬手撫著劉老太太瘦削的肩膀,低聲安慰。
孃兒三個又說了一回貼心話,滿屋裡丫鬟湊趣兒說開解的話,漸漸止住了哭。
“劉姊姊,我有幾句話得和小橋說,得……單獨說。”
劉老太太心裡一揪,“要不要,再過些日子?橋兒她更懂事了,適應了,再來……”
“有些事兒,姊姊在西偏院兒裡住久了,不太知道,”徐老太君溫和卻堅定地說道,“這話早一刻說,就有早一刻的好。我這不是要作甚,是為了小橋好的話。”
“那怎麼不能當著我說?”劉老太太不想想讓。她知道徐老太君當了這麼多年的徐家掌權者,兩人的感情雖然同往日並無二致,可她為了徐家,做了很多連她自己都不可能想做的事,實則心也硬了。她需要處置的事,排除萬難,亦是仍需進行下去,她是最身不由己的人。儘管有感情在。正因為知道徐老太君可能說出的話是什麼,她才不願留宮橋一人去面對。
“老姊姊,讓我和她說說話。別擔心,就說說話。”徐老太太笑著拉了拉她的手,“我們認識五十年了,我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放心,把她給我幾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