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心事,”綵衣姑娘也看著她,“到底怎麼啦。”
“那些修真界的人!”承桑遙似乎頗為惱怒地站起身,來回走著,“他們說我阿姊是妖,會害人!還有那個勞什子鄺陽宗少主許端延,一邊說著愛我阿姊,一邊又不敢站出來為她說話——懦夫!”
“我不會原諒他們的,”承桑遙堅定道,“我要去找阿姊。”
眼前的景物再度模糊起來,上一秒和樂安穩的寂洲山轉瞬就變作另一幅景象——梨樹大多都枯死了,承桑遙站在樹下,此時的她的容貌看上去年長了不少,更貼近承桑玉記憶中的模樣,方才那位綵衣姑娘手裡的狐貍似乎受了很重的傷,大半邊皮毛都被血染紅了。
承桑玉意識到,這是九州之戰的時候——修真界幾大仙門聯合起來圍剿妖族殘餘,花了一天的時間就屠滅了寂洲山上的所有梨花妖。
“承桑瑾,”承桑遙說,“……你帶茌章走吧。”
承桑瑾大概就是綵衣姑娘的名字,她似乎有些怔愣了,半晌落下眼淚來。
“走吧,不管去哪,不要再回來。”承桑遙望著她道,“茌章用自己的修為擋下一劍,我能力有限,只能暫且抑制住他傷勢的發展,今日這座山上的所有人都註定是要死戰的。承桑瑾,走吧。”
承桑遙在最後的時刻,把唯一一點私心留給了從小就跟著自己的承桑瑾。
狐貍茌章再度睜開眼時,在冰冷的床榻上,身上的傷口都被包紮好,旁邊就是綵衣的一片衣角,他伸出爪子去勾,又艱難地抬起臉來。
承桑瑾坐在床邊,很慢地伏下身,將冰冷的臉頰貼在茌章肚腹柔軟的皮毛上,像年幼時她時常蜷縮在承桑芷她們的懷裡那樣。
她說,我沒有家人了。
茌章能感到她渾身抑制不住的顫抖,伴隨著他心髒的跳動,一下一下,在死寂的夜裡讓人膽戰心驚,撕扯著兩個孤獨無依的靈魂。
真奇怪,他明明已經舍棄掉自己修煉成妖的機會,如今與尋常動物無異,是怎樣感到這麼明顯的、悲傷的情緒呢?
茌章不明白。他想透過那殘破的窗向外看,滿天都是梨花瓣一樣的飛雪,但寂洲山已經離得很遠了。
後面的情景都變得細碎起來,似乎是幻境的主人記憶變得越來越模糊,茌章跟隨承桑瑾從寂洲山上逃到凡間後,不得不躲躲藏藏、以防那些前來搜捕的宗門修士。
在這些年裡,承桑瑾變得越來越沉默,從前在寂洲山上時她就不像承桑遙那般性格跳脫,後來遭此巨變,她更不愛說話,但茌章能感知得到她的情緒,歡悅的、痛苦的。
他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有時是人間繁華地,有時又走到西北無人煙的草原,茌章臥在她的手邊,在漫無邊際的天空下,身旁是一望無盡的格桑花。
茌章想,她看上去還是那樣年輕,一頭黑發像綢緞,草原的風將她的臉頰染上鮮妍的玫瑰色,那雙明亮的眼睛會讓人想起一隻懵懂的羊。似乎變了,又好像一點都沒變。
茌章是個很有靈氣的狐貍,興許是從出生開始就被養在妖族的原因,總之在流亡的日子裡,他曾經被毀的修為又一點一點地聚集起來,一年、十年、直到快要有百年。
再一轉眼,他們又住在城中臨街的小屋,雖然狹窄逼仄,但也是個不錯的落腳之處。她身上曾經的那件綵衣早已破舊,自己又仿照著織了很多件,最開始的針腳還會歪歪斜斜,到現在已經很熟練了。那日她又外出,興許是去看茶樓裡的人們打牌、又或者僅僅在街上漫無目地走。
等她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很黑,但屋裡掌了燈。
在明滅的燭火裡,承桑瑾看到茌章,終於數十年漫長的歲月過去,他修煉成妖了,漫長的白發垂落下來,像傾瀉而下的月光,在這個清冷的寒夜裡,他的眉目間似乎有朦朧的色彩,側過臉去,只能看到黑色的纖長眼睫上凝結的細小水珠。
聽見她的聲音,茌章很慢地轉過頭來,很慢地綻開了一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