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聽到這件法器的召喚時,它是不會現身的。白薩滿在三十三年前做了邪靈的俘虜,被收入犀牛角中,用蜜蠟封存。三十三年了,白薩滿這一覺也該睡醒了。封存白薩滿的犀牛角,一直懸在紫禁城東南角樓的屋簷下,受風寒日照之刑,徘徊於生與死的永恆瞬間。皇帝陛下的隱身侍衛,曾多次與這只牛角擦身而過,卻不知,在風霜暴曬中已經變色萎縮的犀牛角裡,封存著白薩滿。當犀牛角在烈日與嚴寒中化縮為無的時候,便是白薩滿的末日。我以黑鶴之身,飛遍了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終於找到角樓簷下縮為拇指大小的犀牛角。我來得正是時候。我用長椽摘下牛角,又將牛角丟進釀醋缸中,足足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將這只牛角化解,取出白薩滿。白薩滿境況不佳,我又將其置於一所避光的廢殿令其恢複身形。在又一個七七四十九天中,我賦予白薩滿新的形式。現在,時間到了,白薩滿該現身了。皇帝陛下可知自己為何總在修複鐘表嗎?從小到大,皇帝您一直在等待一個重要的時刻。只有命中註定的人才會看懂,鐘表裡被囚禁的時間。”
說話工夫,一匹煙霧狀的白馬疾馳而來。看它疾馳飛奔的樣子,真不知它會撞翻誰。我將愛妃擋在身後,卻見黑薩滿指著那白馬叫道:
“白薩滿,還不停下!”
黑薩滿一觸到白馬的鬃毛,白馬立時抬起前足嘶鳴,又回首,頃刻間首尾相合,凝為一柄寶劍。黑薩滿一把抓住劍柄,以我看不清的手法和速度纏在腰間。
“皇帝陛下,白薩滿本來無形,馬是我賦予它的新形骸,只為皇帝能看見它。而劍,則是它終究的本質。皇帝,請記住,如果我將這把劍交給您,您一定要做到與劍心神合一。您一定不能猶豫,您要握緊劍柄,就像劍長在您身上一樣。您要將劍刺向邪靈的死xue。”
在進入延春閣前,愛妃請命前往毓慶宮。我命磨指保護愛妃毫發不傷,我要她回來,就像從未離開過我一樣。
地下花園的半人之夢如輕煙飛起。在地下花園,他們與地上之人並無分別。半人之夢丟棄手中工具,沿著旋轉樓梯,飛離花園。火盆無人照看,很快就熄滅了。鍋裡的沸水涼了下來,五色蠶繭粘成一團浮在冷卻的鍋裡。穿過大殿,走過一片空無的廣場,是一片連著一片無人照料的摩羅花。盛開的摩羅花像濃霧,擋住去路。摩羅花海上雖有浮橋,那卻是摩羅花的支脈。無疑是陷阱。
我大聲喝道:“李蓮英,船呢?”
“皇上,您下令釋放所有半人之夢,又下令開啟花園的門,如今夢都已離去,這裡失去了所有的差役。”
“還有你。”
“皇上,老奴恐怕是最後一個無夢人了。皇上若放出瓶子裡的夢,就該矇住老奴的雙眼。”
我從懷裡掏出李蓮英之瓶,磨指搶過瓶子。
“讓臣來,皇上。”
瓶塞開啟了,李蓮英的夢從瓶子裡鑽出,徑直朝李蓮英飄去。黑薩滿一把扯下身上的黑鬥篷拋向李蓮英,兜頭蓋臉遮住了李蓮英。夢這才回轉,像李蓮英剛才那樣,跪在地上。
“把船找來。”
“遵命,皇上。”
李蓮英的夢從花叢下拖出一隻船。
一上船,船就顛簸起伏,平靜的花海頓時驚濤駭浪。許是我生人的氣息太重,又許是黑薩滿佩劍,殺氣太重,摩羅花枝蔓纏繞,向船頭撲來。每朵張開的花像張開的大口,而枝蔓則如光滑擺動的蛇身。黑薩滿站在船頭揮著寶劍左右翻舞,一時花瓣紛飛,疾風驟雨般向我撲來。每片花瓣都留下灼傷般的印記,很快,我身上龍袍已是千瘡百孔。
黑薩滿將寶劍從中分離。
“皇帝,握緊它,就像它長在你身上一樣。”
白薩滿原是一把雌雄寶劍。
我手裡握著的,是一柄雄劍。我握住劍柄,將全身的力氣聚在手上。在接過劍柄的瞬間,有很多刺刺進我的面板向全身蔓延,我像被冰水澆過般戰慄著。
“揮起手中劍,皇帝,就像我這樣!”黑薩滿喊道。
更多的花瓣落下來,在第一層龍袍千瘡百孔後,花瓣兒開始灼傷我的盔甲。我有一副金銀珠龍紋甲冑,是海戰時從大庫裡找來的,我穿在龍袍下,獨自一人在養心殿的地圖與書頁上奔波,卻並未對海戰有絲毫助益。我真正的戰場,在這裡。
一時,許多尖利的碎石屑向我撲來,我舉劍阻擋碎屑,然而碎屑以無比的力量擊中我的手、臉,打擊著我的全身。我的鎧甲在這麼猛烈的打擊下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我還未進入密室,就可能被花瓣刺到千瘡百孔。五彩繽紛的花瓣令我目眩,碎石般的尖利又讓我渾身疼痛不已。花瓣兒是我的仇敵,我閉上眼,大喝一聲,揮動寶劍向撲向我的花瓣一陣砍殺。閉上眼,我看見被濃霧般的花瓣兒包圍的自己,又見黑薩滿在一片空白裡獨自舞劍,我跟隨黑薩滿,由慢及快,漸漸覺出我的每塊骨頭和肌肉都舒展開,像一陣神奇的風褪去了禁錮著我的所有禁令。
你得跪下,你得感恩於我,你不該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你不該歡笑,你是我扶植的傀儡,你不是皇帝,你是另一個人的影子……你是我的侄兒,你是我的累贅……一直以來,這些繩索捆著我,解開後我輕靈如在空中飛翔。我覺得寶劍已經深入到的筋骨和血液,與我融合,我覺得我就是一把寶劍。閉上眼我就消失了,不是寶劍長在我身上,而是我進入了寶劍,與寶劍相合為一。我越來越鋒利,越來越敏銳,花瓣碰在劍鋒和劍鋒的白光上,一時電光火石,像有千軍萬馬發出怒吼與哀鳴。我忘了我是誰,恍惚間我與我心目中嗜血的祖先融為一體,帶著無比的勇氣和力量。摩羅花的莖蔓騰空飛起,竟如蟒蛇般將我纏繞。這莖蔓中又有許多細刺直刺入我。李蓮英之夢駕著這只小船在惡意深重的花海上顛簸,我一面盡量保持平衡,一面砍斷那些不斷糾纏於我的藤蔓。幸而白薩滿所向披靡,被斬斷的藤蔓軟塌塌落在船外,落在船板上的藤蔓,則如一段又一段破裂的觸須,跳躍著,散出腥臭的氣味。此時根本無暇顧及黑薩滿,即便定睛也看不見他,只能瞧見一團黑霧在船頭飛快旋轉,花瓣四濺,猶如鮮血,又似萬丈塵囂。不知道過了多久,也無法知曉我們在這邪惡的花海中又行駛了多遠,只要還有飛花,還有藤蔓想要勒死或者捲走我們,我們就不得不一刻不停地抵抗下去。
“李蓮英,你若敢耍滑頭,我現在就將你從船上丟下去——走近路!”我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