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為何安公公稱那園子為榮壽花園。它的全稱,該是固倫榮壽公主夢花園。
“如果沒有我,想必恭親王會取勝吧。”
“絕不會。”太後的語氣平靜而堅硬。
沒有萬一。在摧毀父親這件事上,我們的計劃可謂周密而萬無一失,只是我耳邊一直回蕩著父親的聲音。父親說,不。父親拖長的聲音裡,有恐懼、絕望、不忍、憐愛,還有太後所說的對抗。這聲音在我蒼白的記憶裡留下很重的陰影,此後三十年裡,都揮之不去。
邪靈
邪靈囚禁我,我卻看不見它。有另一個“我”服從於邪靈,我卻對此一無所知。即便我想起許多事,知道更為接近事實的事實,我卻對邪靈無能為力。況且,還有惡咒。太後說,我無法透過與夢中的自己合二為一而令自己消失。因為,我飛奔而去觸碰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邪靈。那麼,既然我穿著那件屍衣的結果是與邪靈合一,那麼,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即是邪靈的居所。
我就是邪靈。
我懷著對自己的厭惡回到宮裡。太後知道,即便有一天將我趕出宮,我還是會回到宮裡的。因為,我不僅是威脅父親的人質,我還是我自己的人質。我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我得到的回報是不死。我在宮裡的日子,像患了一場大病,除非消除自己,我無法痊癒。至此,我不再信任自己。我的想法和行為一樣不可靠,一樣可能被太後或邪靈利用。我用盡辦法清空頭腦,使自己沒有回憶,沒有思考,沒有憤怒,沒有情緒。即便做到這一點,是否能擺脫控制也未可知。我一直想,如果我的想法不是出自我自己,那是誰在想,難道是邪靈?難道不是邪靈?是邪靈在透過我思考,用我的思考實現她的目的——我找不到答案。我是一個他人之夢,我找不到夢的源頭,因為我無法離開這裡,這一切。
我第一次入宮的時候,父親問了我一個問題。父親沒想到,他要的答案,卻是我。現在,父親不會再問我了,有一個問題卻留給了我。我問自己,我是誰,我來自哪裡?如今我知道,我其實是無眠無夢的人,我的時間多得像江河水,我有足夠的時間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那個以我為衣服,父親稱之為邪靈,太後說她是不死之靈的人,這個不滅不亡之人,她是誰,她來自哪裡?
但是,一個人如何做到既思考又不被思考矇蔽呢?我沒有辦法時刻看著自己的思緒,所以,我常在宮中徘徊。
我出嫁後,便不再去綺華館了。我在綺華館會老惦記著地下花園裡的另半個自己,所以,不必去了。你去哪裡都可以,就是不必去綺華館了。太後說。綺華館的新主管福錕熱情很高,比舊主管還要稱職、忠心。當然,還有李蓮英,他們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我與太後“合謀”擊潰父親後,緊跟著,同治皇帝大婚,宮裡來了一批新人,新的皇後和嬪妃,新的太監和宮女,綺華館的地下花園想必又擴充了許多半人之夢,而那最顯赫的椅子上端坐著我的夢。這個夢與我無關,不屬於我,她是邪靈的獵物。綺華館不需要我了,我在不死的時間裡,緩慢地走向我日後要維持的形象。
在宮裡,我是太後的心腹。大家都這麼說。綺華館驗證了我的忠誠,忠誠是人們怕我的理由。我的確忠誠,我將綺華館和地下花園的秘密洩露給父親,我促使父親設伏拘捕安德海,我促使翠縷偷來鎖夢的瓶子,導致太後的親信“沒有了”,這一切,最終證明瞭我的忠誠。不,這不是我的忠誠,而是太後對邪靈的絕對信任——怕我的人,卻不知道,我就是邪靈。看見我的人全都倍加小心,戰戰兢兢,萬一躲不過我,便硬著頭皮賠上笑臉,心裡卻巴不得趕快離開。有時,我攔住一個問,你到底躲什麼,你看見了什麼?告訴我,你們看在眼裡的到底是什麼?我知道她們無法回答,我拿她們取樂。她們腦子裡的圖畫混亂無形,不值一提。我懶得理她們,也無顏再返王府面見父親,我像父親一樣成了孤家寡人。父親終日戴著一頂舊氈帽在樹下垂釣,我們周身埋著同樣的孤獨。我常常騎著南榮樂在翊璇宮裡和宮牆外遊蕩,無論白天夜晚,像喪失了知覺般感覺不到時間的變化。我將我昔日的公主服穿在南榮樂身上,將首飾嵌鑲在馬鞍上。每天一早,宮女圍著我,將我打理得紋絲不亂,古板而嚴整,我的容貌已經改變,脂粉下藏著一張毫無生機的、蒼白瘦削的臉。若有人走進我的心,會看見我的心已是一座荒廢的園林,滿目瘡痍,殘垣斷壁,荒草叢生。如果繼續看,會發現在一片蒼白的池水邊,有一個垂垂老矣的背影,那是退出紫禁城的父親的背影,父親身上披滿了雪和鹽粒。
我是一位少婦了,我甘願荒廢,變得幹癟而無趣。
我難得回一趟公主府,剛進門,額駙的隨從就會問,是否要召見額駙。當然,要召見額駙,否則就不是夫妻了。額駙來了,我們枯燥無味地吃了頓飯,像兩個老年人那樣坐了一會兒。我們無話可說。我知道,額駙在等我發話離開。這個我會,而且我已經想好,等額駙走後,我要花時間想一想白薩滿的事兒。是的,是白薩滿,還有他的劍,我險些忘了這重要的一環。白薩滿危險而重要,卻沒有被太後處決,而是被關在一處地方,這難道不奇怪嗎?雖然太後說,以“眼見白薩滿”為天下太平的證明,但是,難道最放心的做法不是處決他,令他徹底消失嗎?讓額駙走,我要將這件事想想清楚,白薩滿。然而,我脫口而出的,卻是相反的意思。我說,額駙,你知道白薩滿嗎?
額駙的母親是壽恩固倫公主,也就是我的姑母。人人說,這是福上加福。這是皇室的慣常做法。我們只願好處、財富和權力在皇室內部流通,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因而,覺羅有兩位公主嫁給了一家子的父親與兒子。“白薩滿”一出口,我就知道說錯了。然而,我那看上去斯文而瘦弱的丈夫在聽到這三字時,卻顯得若有所思,似乎對這幾個字並不陌生,或者還略知一二。因此,我約略覺得,我的婚姻,似乎可以有一點題外話了。
我年輕的丈夫陷入沉思,拿不準是否要將他知道的告訴我。他無辜而怯懦地望著我,等我發話。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額駙若知道,就請告訴我吧。白薩滿,知道的人可是不多呢,而額駙,您的父親以博學名聞朝野,額駙從小耳濡目染,想必也是博學之士……這恐怕是我對額駙說話最多的一次。我沒有想到,額駙用他那雙衰弱而清澈的眼睛望了我一會兒,講述了一段關於白薩滿的道聽途說。
額駙
公主,像您這樣身份尊貴的人,不該跟人提起白薩滿。即便是向自己的丈夫提起。家父說到白薩滿,是為了跟我說明一個規矩,在宮裡,懂規矩的人從來都是閉口不提白薩滿。而母親跟我提到白薩滿,顯然,是將白薩滿當成了一個神話人物。家母對白薩滿的看法與父親截然不同,這是因為,父親姓富察氏,與覺羅或葉赫的姓氏並無牽連,父親認為一個清白的姓氏,是不該介入一樁舊案而招致災禍的。母親就不然了,母親姓覺羅,說起白薩滿,猶如提及一個護身神符。就像父親認為不提白薩滿,能避免禍事一樣,母親認為時常唸叨這個神秘人物的名字,會得到護佑。
其實,白薩滿沒有姓名。白薩滿不是一個名字,只是一個叫法。
我父親姓富察,因為與覺羅聯姻,姓氏便與皇室形成了言說不清的關系。父親極為謹慎地想不介入覺羅這個姓氏,是因為,父親相信,總有一天,一條可怕的咒語會在覺羅身上應驗,災禍將遍及覺羅的血脈,並因這血脈的近疏承擔不同等級的災禍。但這又如何避免呢?我身上就流著一半覺羅的血,雖然我姓富察。父親認為這件事很嚴重,否則,他不會叮囑我該注意的事項。然而,令父親憂慮的事現在已無可更改。我迎娶的,也是一位姓覺羅的公主。
白薩滿,是不能隨意提起的名字。父親說,當有人問起你時,便佯裝不知,禍事總是從那些不設防的頭腦中衍生而來的。因而,公主,“白薩滿”這幾個字豈是能隨便提起的?盡管,這幾個字包含了傳說、神奇的法術、撲朔迷離的緣由,但這個名字最好不要說出口。我提醒公主,是為了日後公主不再提及這幾個字,希望公主能理解我的用意。
盡管我一再提醒公主,最好避開和不提白薩滿,但是,我自己居然無法繞開這個話題。今天,我恐怕要違背父親的忠告。事實上,我是一邊想著父親的忠告,一邊經受著這三個字的誘惑。它的確是一個誘惑,作為秘密。如果不說它就顯示不出它是一個秘密,而一旦說出,它又將不再是一個秘密。我很需要一個人來與我分擔這個秘密,只因這個秘密被父親視為災禍的根源。恐怕正是由於上一代額駙和公主的爭執,在很長時間裡,我以研究白薩滿為生活的唯一樂趣。瞭解秘密是極具挑戰和刺激的事,風險越大越是如此。不能不說,對白薩滿的研究豐富了我百無聊賴的侯門生活,滿足了我從幼年到少年的好奇,盡管,這是一個無比孤獨的研究。
多年來,我從不曾遇到過一個知道白薩滿這個名字的人,也從未聽到有第三個人知道白薩滿,就更別提有人對這個名字有興趣,可以和我分享這一顯示我的學識和發現的人。所以,說出一個秘密,或者說,說出我的秘密,對我而言更是一個誘惑。更何況,漫漫長夜,我和公主相對無言,而白薩滿是你我之間唯一的談資。而或許,公主您也知道某些白薩滿的秘密,又或許公主知道的部分正好可以彌補我所知的不足,也未可知。
公主,時至今日,我也未能弄明白,白薩滿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盤附在人身上的魂魄。白薩滿的傳說早在太祖時代就已風傳。就是說,在太祖時代,他已經存在。此後的二百多年裡,白薩滿卻奇怪地銷聲匿跡。雖然銷聲匿跡,卻也並非完全沒有蹤跡,只是幾乎無人能將他召來罷了。關於白薩滿,一直就有多種說法,一個流浪的僧侶,一個出神入化的修煉者,一個隱匿的人,一個他人無法看見的人,一個亡靈,或是一個沒有任何根據的傳說。這些,都是對白薩滿的描述——既然,公主說到白薩滿,想必公主一定風聞了什麼,或是看見了什麼?請公主賜教。
額駙對白薩滿似頗有研究,時間尚早,我只想以此為談資。事實上,我見過白薩滿。好吧,任何人都有可能見過他,也許他現在就站在你我之間,只因他像空氣一樣無形。額駙,權當我是在自言自語吧,你我既為夫妻,又是近親,想必你不會將我們今天所談說出去。小的時候,嬤嬤曾以白薩滿嚇唬我,我一直以為白薩滿是人所共知的,今天方知並非如此。他是一個秘密的傳聞。今天,忽而想到,便問你一聲——沒有衣服,白薩滿將無法顯現。他偽裝成人,像穿著衣服般穿著他人的肉身,這一點跟邪靈又是多麼相像——這麼說,其實沒有人能真正消除白薩滿,也沒有人能真正殺了他。我知道了,這就是太後只能將他囚禁的原因。脫下衣服,他就是空氣,反倒將他關起來,便可以知道,他在,還是不在,是死了還是活著。我想我弄清了一個問題。是這樣。額駙,別信我的這些胡言亂語,無非,是為了找點兒樂子罷了。
好吧,公主,您的確像是在自言自語,而且我很樂意我們繼續從中尋找樂子。
白薩滿出現的地方會有邪靈。這就像有了獵人必然會有獵物一樣。白薩滿出現,還有一個原因,是為了寶劍。當白薩滿與寶劍融合,就會成為邪靈的剋星。至少與邪靈勢均力敵。白薩滿其實是一件被有意隱藏的武器。他也許藏在宮裡,也許藏在宮外。以我看來,白薩滿最初是一個幽靈,現在卻只是一個名字。因為某種原因,白薩滿與無形之劍分離,也正因此,終有一日,劍會召他返回。那召他歸來的人,必然念著古老的滿語。古滿語已經失傳,即便是我博學的父親,也只會幾句簡單的日常用語,而記著這古老語言的人,一刻不停地叨唸著,是為了向白薩滿指明劍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