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下的血流了一路,在雪裡紅得刺眼。我身後忽然響起了發小的聲音,他顫著聲問我,三兒,你仔細瞧瞧這女人是誰?我說不用瞧,她是第三營的軍妓,我往她身上砸了老些銀子,還能沒瞧仔細嗎?”
“我發小把她從我手裡扯出來,捧著她的臉細細地看,然後又抓了一把被她染紅的雪,啪一聲砸在我臉上。他吼著說,這是當初給咱倆餅吃的那個小胖子!”
“我如遭雷擊,望著發小抱著她遠去,背影漸漸消失在風雪裡。”老漢揩了把淚,哽咽道:“小胖子……小胖子……她家是那一帶的小地主,她本該沒心沒肺地過一生。可那年饑荒鬧得厲害,百來個餓極了的流民結夥搶了她家,她好不容易逃出來,卻被徵兵的小吏擄進了軍營做妓女。胖子成了瘦子,小姐成了婊子……我和她臉貼臉那麼多次,卻從沒認出她來。”
小多聽得滿心悲涼,悶悶發問:“再後來呢……”
“她肚子裡的娃被我拖沒啦……她身子虛,北邊兒又冷得厲害,落胎這事險些要了她的命。我買了藥材想給她,發小卻說她見了我犯惡心。”老漢自嘲一笑,“再後來……我發小又升官啦,帳裡的人買了酒肉為他慶祝。酒桌上,他說他要娶那女人。大家都懵了,說那是個賣爛了的婊子,你是個前途燦爛的軍官,她配不上你。我發小不解釋,只說,我娶她。大家以為他被下了降頭,統統指著我說,老大,那女人從前和二哥……話沒說完,我發小噔一聲把酒碗放在桌上,說的還是那句話,我娶她。”
“他倆成親啦……在營裡辦了幾桌有肉的酒席,不少人都去蹭了飯,表面上笑嘻嘻的,私下卻說我發小是剩王八。我聽見了,就藉著酒勁上去打他們。他們被打得頭破血流,卻還在罵道,三兒,給他戴綠帽戴得最狠的就是你!”
“沒過幾天,我走了,託關係使銀子進了定北軍。”老漢手中的煙鍋已經快熄了,“後來我聽說……我發小駐紮的那座城遭了蠻子夜襲。當時他領了斥候的任務,正在城外晃盪呢,蠻子夜襲和他有什麼干係?跑就是了。可他非得回去救那女人,明知無用,還是一個人騎著馬提著刀,衝進刀光劍影裡,被蠻子砍成了一灘肉泥。”
若是說書,故事到此文氣已盡,說書先生該重開回合,聽客也該嘆著氣走人。可小多不甘心,他擦著眼淚問:“那您呢?”
“我?”老漢自嘲道,“我得了上級賞識,娶了百夫長的閨女……後來,後來……岳父死了,媳婦死了,我什麼都有了,又什麼都沒了。”
他煙鍋中的餘燼已經熄透了,再也吹不燃。他把灰倒掉,用一雙昏黃的老眼看往事般的菸灰紛飛無形,滄桑道:“小子,人這輩子就苦在兩件事,當時做不到,後面來不及。”
小多點了點頭,認真地說:“要是昭昭兒肯讓我娶她,我一定不會有半分猶豫。”
老漢無奈笑笑,似是覺得他沒有聽懂。
兩人不再說話,小多縮在乾草堆中睡著了,做起了夢。
他夢到自己果真上了戰場,揚名立萬。
而昭昭穿著一身明紅色的官袍,一手拿著刀捅進他的心窩,一手將他攬進懷中。
這種時候,兩人卻相視而笑,臉上都浮著一層濛濛的灰。
小多感覺不到疼,卻能感覺到昭昭溫暖的懷抱,他依偎其中含笑而死。
小多打了個顫,醒了,很快又睡了回去。
他貪戀那種溫柔,卻又有些遺憾。
他聽說,有的人做夢是有顏色的,可以顯得更幸福。
而他的夢境是灰白色。
沒有任何生機,暗而慘淡的灰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