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的空當裡——那是個有著很隱蔽破口的沙發,在坐墊和靠背的接縫中間,藏著一個眼睛似的小口。它就這樣靜默地看了我一眼,沒有絲毫打算隱藏自己的窘迫。我的無言突然被整個機場中的喧嘩放大得變了形。腳步裡的,推車裡的,安檢掃描時的“嘀嘀嘀”裡的,手機裡的,手提電腦裡的,小孩鼾聲裡的,大人閑聊裡的。燈光電流裡的,電梯執行裡的,咖啡被煮開裡的,蛋糕從紙託上剝落裡的。笑裡的,哭裡的,翻書裡的。“拜拜”裡的,“走了啊”裡的,“給我電話”裡的,“一路順風”裡的。“我愛你”裡的。他們都在向我蜂擁卻在靠近的一刻,又被什麼忽然吹散似的只遠遠地圍繞著我。
我的身體很靜,心很靜,眼睛和手指都很靜。
我一點不作聲地,先從外頭感覺了一下,包裹在坐墊底部的布料下,有一個長而直的形狀,觸感很硬。
我坐回了沙發上,然後將手反背在身後。
和當初塞進去時不同,沒有了萬有引力,我這一次的動作吃力了許多。櫃員如果此時將目光轉過來,就能看見一個穿著米色單裙的女客人,正在莫名地扭動,她的雙手交叉在身後,嘴唇咬在牙齒下,如果不仔細確認,還以為她被無形的繩索捆綁著,正打算從拷問中掙脫。
直到我的指尖以很單薄的接觸面積,遇到了那枚指甲刀綴在頂端的水鑽。它的多邊形稜周也沒有遭遇磨損,被我一個“好不容易”地回收在了食指和中指間。
這把很早很早以前,由我暗中設計的遊戲裡,被安排在這裡的道具,重新回來了。我應該怎麼形容呢,勇者在外打遍了全世界的怪物,回到出發時的小村莊,看見最早被自己翻開的寶箱嗎。還是更通俗點的時間機器,如果很用力很用力地凝視它,可以得到幾秒回到過去的時間。
我將這把稍微泛黃的銀白色指甲刀放在膝蓋上,今天穿的都已經是屬於5月的衣裙了,薄得可以看見一些大致的自己。
我終於能想起來了。它就是我刻在木舟上的記號,無懼時間湍急的流速,“沒有關系的”“不用擔心”“我做好記號了”“就是它”“它就是路標”“一定能靠它找回我遺失的寶劍”。
就能找回,遺失的寶劍——
等我一點點將自己的膝蓋慢慢由降為升,最後完成我的站立,我站在咖啡廳的角落裡,背後是宏大的落地玻璃窗,飛機起降成銀白的雀鳥,室內的一側是兩組上下電梯,往前是剛剛透過了安檢口的人們,還在一邊繫著皮帶,或者踩著鞋跟,同時忙著整理揹包拉鏈,手忙腳亂地往外走。從特産店裡出來的人們提著不甚滿足的包裝袋。十幾米外是一排座椅,坐的,側臥的姿勢們奏著荒誕的樂譜。
我居然覺得自己看見了他。
還是他率先看見了我?他是從哪裡過來的?電梯上?安檢口?商店?還是其實,從之前就在咖啡店的另一頭,坐得失去了一些放任。他是什麼時候站起來的?居然在我的盲區裡站了幾分鐘。然後呢?他是怎麼過來的?將桌面上的手機收到一邊,低頭的時候也沒有完全地低頭,大概他也不敢有半分的目光失散吧?他的手在地上找到提包,然後用小腿將座椅朝後頂開一些。
他是在我看向另一邊的時候走過來的嗎?
“如曦,如曦?”
終於,他喊了我的名字。
終於,聽見我的名字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