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江元帥想聽小世子長得像他,可窩在襁褓中的小世子生的是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睫毛長得能當刷子使,眉毛還沒長齊就黑得像化了黛,長得更像他母親江夫人,大家根本沒辦法睜眼說瞎話。
人人都說,小世子不笑的時候像他,笑的時候像江夫人。小世子愛笑,誰抱他都笑,伸著小胳膊去摸抱著他的人的臉,要是摸到糙臉,眉毛就要皺起來,摸到光滑的,就拿自己的臉去貼。
餘採晟年輕的時候長了張清俊的臉,小世子最愛貼他。嬰孩兒的臉又軟又滑,他的眼睫毛一眨就直往他鼻樑上掃,掃得人癢,又掃得人喜歡。餘採晟那時天天都想趕緊也在北地娶個漂亮媳婦兒,生個隨媳婦兒的漂亮孩子,天天抱著疼,別每天沒抱一會兒就被江元帥搶了去,非要小世子貼他那張糙臉。
大家都盼著小世子長大,盼著能聽到他學會說話、看到他學會走路,將來長大了學武功、學騎馬,跟著江家軍,跟著他父親成為這世上最驕傲的小將軍、小元帥,能保家衛國,擴疆拓土。
可餘採晟把他弄丟了。
就在那個處處廝殺,淋著大雪的黑夜。
餘採晟把小世子護在胸膛裡,騎著馬連夜帶領眾人根據江元帥劃定的路線往南下的山道而去。雪大路滑,馬兒奔襲半夜窩斷了前蹄,他從山道上滾了下去。餘採晟拼了命蜷縮起身體護住他,被枯枝紮穿了小腿,若非有盔帽所護,那截枯枝就從他太陽xue處貫穿而出了。
他被埋到了雪裡,他拼了命地把身上的雪扒下去,幾個兵士拼了命地把他往上拉。餘採晟摔得眼冒金星,黑漆漆的雪夜裡,他顫著手扒開自己的盔甲袍衫往裡看,卻見小世子抬抬頭,眨著潤亮的眼睛沖他看,他一笑,小世子也跟著笑,伸胳膊去摸他眉毛上的雪粒子,一嫌冷,又嚶嚶嗚嗚地把胳膊收回去了。
一路上,他叮囑小世子別出聲,小世子就真沒出聲,窩在他心口裡,動也不多動。山路多顛簸,才幾個月大的小世子卻能那麼乖。
餘採晟拔了紮在腿肚子裡的枯枝,戴好盔帽翻身上馬,繼續領人夜間轉移。可才又順著山路行到平地不過半個時辰,眼看再有幾十裡路就能到慶來鎮了,卻有烏壓壓幾隊韃靼兇兵截殺。
他們的人裡出了叛徒,叛徒向韃靼透露了江元帥在那夜的幾乎所有安排,包括守城中手無寸鐵的百姓們的去向。
餘採晟那一行只有三百兵士,其中有百來人都是才十幾二十歲頭回上戰場的少年,而對方足有千人,且各個手持彎刀。
哀嚎遍野,血淌雪山,兵士們既要護百姓,又要護他和他懷裡的小世子。
餘採晟被彎刀劈臉砍來,長□□胸而過,他吐著血,血與呼呼風雪皆糊在眼前。韃靼手持火炬,拿長槍勾出了他護在心窩的小小襁褓,猛擲於雪地之上,以劍而刺。
一直到最後,餘採晟都沒聽見小世子哭一聲。
這孩子太乖了。
太乖了。
等他再醒來時,已經是大半個月後了。江元帥率領將士們反攻,奪回了守城,那夜未被擄走卻已家破人亡的百姓們也回來了。餘採晟短暫地忘記了那夜發生的事,他身上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連胸口的刺穿傷也都已癒合,唯有臉上那道醜陋可怖的刀傷始終沒好。
餘採晟以為自己只是隨江元帥夜襲韃靼時受了重傷,竟以為那是功勳,醫者要給他縫傷,他那時太想娶個北地的漂亮媳婦兒了,不肯被縫醜了,甚至自己去練針技。等他縫完了,去營帳裡找江元帥,想找小世子抱抱,忐忑地想這張長了醜疤的臉他還會不會願意貼,卻看見了那隻小小的棺材。
江元帥說,找到他的地方,沒能找到小世子,只找到了那隻破碎的金鎖和凝幹了血跡的襁褓。他們沿著痕跡一路找一路找,不知找了多遠,才斷斷續續地從雪裡找出一截胳膊、一截小腿。連內髒都找不全了,殘肢上有野獸的齒痕。北地的野獸冬天找不到吃的,刨新墳的都有,何況是吃血還沒流盡的嬰孩。
餘採晟不相信,他扒開小棺材去看,是那枚鎖,是那塊襁褓,胳膊是,腿是,連那會握成拳揮在他臉上為他擦雪的小手也是……
餘採晟終於想起那夜,伏跪在地,長久未起。
從那以後,江元帥又變得不愛笑了。江家軍傷亡慘重,沒了小世子後,士氣一片低迷。
江元帥寬慰大家,說孩子沒了,還可以再生。
沒多久,江夫人再度有孕,內婦們看著她尖尖的肚子,都連道恭喜,說這胎一定又是個男娃娃。
江元帥和江夫人臉上的笑容仍然沒有多起來。
孩子出生那天,江家軍眾人都在緊張著。
餘採晟一直躲著沒去看,百日那天,江元帥也未多加慶祝,只在營帳內建了席面,把他喊了過去,對他說,看看,小世子回來了。
餘採晟去抱孩子,輕輕軟軟的,弱得像小貓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