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從什麼時候,她開始試著從那戰壕裡邁出,試著從自己的苦衷裡脫身,轉而無限接近媽媽的苦衷,試著回望自己,回望這戰壕搭起的來時路?
一切都開始於,她也成為了一個媽媽。
當她的身份不止是劉婆的女兒,當她成為了李安燕的媽媽。
這成了母女和解的開端和契機。
......
李安燕是撿來的,就在什蒲鎮醫院門口。
丟棄女嬰的例子隨著時代程序慢慢減少,但絕不是零,一個正常健康的女孩都有可能因為性別而不被歡迎,不被允許來到這個世界,更不要說,是一個出生就伴隨著心髒病的孩子。
劉婆的女兒,或者說,從此處開始,應該稱呼她為,李安燕的媽媽。
她那時剛和丈夫分開,那個婚前經媒人介紹、千般好萬般好的男人,真把日子過起來了才發現,也沒有那麼好,甚至有些苦處,不敢回想。
她重新搬回了劉婆這裡,搬回了她以前最想逃離的地方。
那段時間常往來醫院,她在醫院後門那條街的工地沙堆裡發現了裹在襁褓裡的李安燕,醫生的判斷讓她無措,原本鼓起勇氣,要把這小孩子抱回去,可轉念一想,怕養不活她。
手術有風險,且手術費用是昂貴的一筆,還要到省裡去,如若還是不行,就要到北京去。
她犯了難。
劉婆是個心善的人,可即便善良,第一時間考慮到的也是自己的女兒,她怕女兒不過二十幾歲,小時候吃了那麼多苦,遭了那麼多罪,如今又剛結束一段失敗的婚姻,眨眼就要背負上另一個累贅。這都什麼事兒啊。
但女兒轉過頭來,臉上的鄭重神色讓她想起了自己剛把女兒接回什蒲的時候,一模一樣,決絕,堅硬,女兒一字一句,清晰地問她:“我能不要她嗎?我如果不要她了,她不就和我一樣了?”
和我一樣,成了沒媽的孩子?
劉婆心裡像是突然被捅了一刀。
明明,明明娘倆已經很多年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這樁舊事了。
劉婆坐到女兒身邊,握住女兒的手,她有一肚子道理想講給女兒聽,可她講不出口,那些話變成刀刃上倒著的密刺,被火淬過,豎著伸進喉嚨,怎麼也拔不出來。
“媽,我給她起個名字好不好。”
劉婆把臉扭過去,不回答。
“媽,我想帶她去北京看病,我覺得她長得還有點像我,我不能扔了她。”
劉婆用手背蹭了一下臉,仍是不說話。
“媽,你不是能推會算,你幫我看看這孩子,能不能過去這個坎兒?”
劉婆這時燃起了一點點念頭,她想嚇唬下女兒,說不定就放棄這個荒唐的念頭了呢?所以胡亂摸了摸孩子的胳膊和肩膀,然後順著脊椎,一節一節,數到尾巴骨。這孩子太瘦了,像個小貓崽子,任由你端在手裡折騰,也一聲都不吭,乖得很。
劉婆在心裡罵了自己幾百遍,最終還是昧著良心說了句混蛋話:“治病這事兒也是講緣分的,我抹亮眼睛也就能看到她十八歲,十八歲以後,我看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