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瓔和我對視,然後一齊笑起來。
看來我們都聽過同樣的話。
......等你當了媽媽。
等你當了媽媽,很多以前不懂的東西,不理解的事情,好像瞬間就明白了。
劉婆把女兒帶在了自己身邊,母女倆的生活從一開始的雞飛狗跳,到後來的逐漸平靜。不過始終沒有變的是,劉婆的女兒一直對劉婆存有敵意。
這種敵意很隱晦,平日裡不會顯露,但只要有一點點爭吵的苗頭,女兒就會突然發起脾氣,劉婆自覺虧欠女兒,在女兒面前總是會低半頭,有些本該有的教育,話說出口,也會顯得底氣不足。劉婆送女兒去上學,因為身邊的同學都比她年紀小,同齡孩子又都不愛帶她玩,所以鎮上那些三三兩兩成群結隊的半大孩子裡,永遠瞧不見劉婆女兒的身影。
劉婆的小平房本就在鎮子最西邊,比較偏僻,她又喜歡在院子裡,一個人望天,一個人玩。
在什蒲,沒人說她是沒媽的孩子了,但,惡意不會減少,一些玩笑話在不經意處出口最傷人,有同學在班裡問劉婆女兒:“你家是賺死人錢的?”
還有人在作業本上撕下一張,偷拿老師的紅色鋼筆一通鬼畫符,然後學著那時剛剛興起的香港電影那樣貼在腦門上,在她面前蹦:“抓我呀,抓我呀。”
劉婆女兒覺得他們幼稚,但話掛在嘴邊,面對成群結隊的同學,她怎麼也說不出口,她是孤獨的,是孤軍奮戰的,是特殊的,是與眾不同的,所以她不敢與眾多人為敵,怒氣壓抑在喉頭,在胸口,最終尋到的唯一的發洩出口,只能是劉婆,只能是自己的媽媽。
她回家,把白天在學校裡積攢的委屈通通發洩出來,她用家鄉話,窮盡所有難聽的話,質問、指責劉婆,你為什麼要幹這個?為什麼要賺死人錢?你不嫌丟人嗎?
面對女兒的斥責,劉婆很痛苦,但更痛苦的是,她打心裡覺得女兒說得對,但凡她當初沒有一時沖動“犯下錯”,但凡她有點能耐,便不會做這一行,便能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更更痛苦的是,她除此之外,身無所長,如果棄了這個做紙紮的手藝,她連女兒都養不起。
人生有太多無可奈何,打碎牙齒的痛楚一次又一次,迴圈往複,不計其數。
固然劉婆自責,心疼女兒,可她也實在是沒辦法放棄這個生計,她能做的,就只是帶著女兒重新找住處,從偏僻的地方,搬到更偏僻的地方,遠離人群,遠離那些不好聽的聲音,把家裡那些做好的紙紮都藏在倉房裡,盡量不礙女兒的眼。後來,再有人來什蒲找劉婆訂紙活,便會被鎮上的人告知,哦,找劉婆,你往西邊走,走到頭,守著水井,那個最遠最破的小平房,就是劉婆家了。但你可不要和她家那個年輕的小姑娘搭話,那是她閨女,那小丫頭可不好惹,非把你罵出來不可。
劉婆帶著女兒,母女倆不和人接觸,倒真像是兩個孤魂野鬼了。
我想起了剛剛在病房裡,劉婆對李安燕說,想吃炒豆芽和燉魚,李安燕似乎忍無可忍,最後生氣說出的那一句:“她不會給你燉魚的!”
雖然有了解釋,但我還是很意外,不是意外李安燕知道媽媽和外婆之間的過節,而是,都過了幾十年了,這母女倆之間竟然還是如此劍拔弩張?
這日子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庾瓔給了我解釋:“倒也不是,這娘倆一直別別扭扭,但畢竟同一屋簷下生活著,這麼多年,再深的疤也早該長好了,也早該平了,劉婆又是對她閨女幾乎百依百順,沒什麼大矛盾。只是吧,人一上了年紀,反倒像小孩,劉婆這一病,就更能借著引子鬧點脾氣了,畢竟這種機會一輩子也沒碰上一回。”
......
我大概明白了。
劉婆是因為虧欠了女兒,所以向女兒低了一輩子的頭,到了人生的最後時刻,反倒有了點“倔勁兒”,她以一種霸道蠻橫不講理的方式,想讓女兒也同自己低一次頭。
哪怕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我問,她就這樣一直記恨劉婆?母女倆的關系多年來總會有所緩和,那麼是靠時間,還是靠某件事作為契機?
我這樣問出口,庾瓔看了我一眼,說:“你能這樣問,就說明你已經猜到了。”
劉婆的女兒記恨劉婆,小時候是記恨劉婆不要她,長大了是嫌棄劉婆幹的活給她丟人了,母女倆一直像仇人,像戰場上戰壕的兩端,各自守著自己的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