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回報宮裡的一堆瑣碎的事情,直到最後,她欲言又止地說:“娘娘,甘露殿裡抬出來的灰燼太多了,我們不知道怎麼處理?”皇帝寫了無數的祭文,卻沒有一篇走出甘露殿,通通化作了青煙送上天闕。然燒成的灰燼卻使內河水濁,三月不清,宮人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請示皇後。
上官皇後回過神來,冷淡地說道:“去填太液池,等填滿了再來和我說。”
太液池乃前朝末帝徵了數萬民夫鑿了不知十三年的宮中內池,國亡始止;今朝又將之加以修繕成池苑,水平而無波,廣袤不見邊際,即便燃盡宮中藏書也未必能將其填平。
宮人應下,然後離開。
清寧宮裡很冷,皇城裡也很冷,卻不及人心冷,上官皇後兀自低語:“我原本以為,寵妃是皇帝一個人的幸,所有人的不幸。但現在,卻發現居然所有人、所有人都是不幸的。他也不能例外,他竟也不能例外……”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直至銷聲匿跡。
但片刻之後卻又不可自持地笑起來,這笑聲敞亮而清晰,透徹了整座空曠的宮殿。“哈——哈哈,”她笑著笑著便滲出淚來,喃喃道:“他竟也不能例外哈哈哈哈。”
……
貴妃死後,皇帝悲痛欲絕,但所有人都以為隨著貴妃的死亡一切已經落下了帷幕,後宮將會有新的開始,畢竟——一個皇帝可以只有一個女人,卻不能沒有女人。妃嬪這樣想,皇後這樣想,太後這樣想,跟著皇帝、見證了一切的李文韻、王儉府之流也是這樣想的。
甚至陳衍有時候也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但不是不想忘記,不是不知道這樣不好,只是做不到。看花想她、看雲想她、看所有都是她。倘若那痛苦的回憶裡有她,竟也願意永遠沉淪進去,不再出來。軀殼還活著,但人卻彷彿已經隨著林淡穠的棺槨一道先入了帝陵,只留下行屍走肉。
唯一能有精神做的事情似乎只剩下處理朝政,於是陳衍更加勤勉,但仍有躲不掉的空閑時候,只能坐在甘露殿裡熬到天明。
直到太後請天竺取經歸來的白馬寺高僧入宮,為皇帝講經。
僧人本意是想開啟皇帝的無邊智慧,從而放下剎那的心動。但皇帝卻只問了一句:“我聞《普賢行願品》,普賢菩薩說‘我能深入未來,盡一切劫為一念;三世所有一切劫,為一念際我皆入 ’,不知真假?”
僧人道:“佛菩薩在一真法界,觀過去現在未來,無有障礙……”
只可惜,他接下來的話,皇帝已無心再聽。
等僧人離開,太後見皇帝神情平靜地出來,以為皇帝想通了,卻沒想到他只是更瘋了。陳衍徹夜未眠,第二日派出三百親衛內侍出京,往各地尋訪能轉世託身、時光回溯的高人。
上官皇後想到這些,愈加忍不住發笑,直到氣力用盡,她問左右親近:“……李文韻這次又帶進來了什麼人來?”
一人答:“那人是自己走到宮門口,毛遂自薦的。皇上本是讓李總管去問話,但對方卻說只和皇帝說話,所以才領進了宮。”
“……他當真是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呵,但願我們的陛下這次能得償所願。”上官皇後沉默了一會,仿若自語地道:“倘若一切都能重來也好,我必不再入這地方,見這裡的人,做這樣的我。”
無人再敢接話。
……
那一邊,李文韻引著一人進殿面聖,陳衍筆耕不輟,分神抬一眼看過去,見那人帶鬥笠穿蓑衣,不似高人倒似個老農釣翁,他疑惑道:“你是什麼人?”
那人道:“啊,算是道教的人吧。”
陳衍放下筆,問:“那你是哪裡來的?”
“一路走著,哪裡記得自己從哪裡來,”蓑翁哈哈大笑:“算是從天地間來的吧。”
李文韻正要出聲說放肆,皇帝不以為意,語他道:“你能做什麼?”
蓑翁道:“皇帝想做什麼?”
皇帝斬釘截鐵道:“我想要她死、而、複、生。”
“她只此一生,早已魂飛魄散,哪裡能無中生有;”蓑翁擺擺手道:“況且屍骨成灰、肉身消磨,泥胎重塑這事我可做不來。換一個,換一個。”
“那我要來生,”陳衍一頓,反悔道:“不,我要過去,我要回到過去,我要她不死,我要我們白頭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