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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張瞎子走陰差 (1) (2 / 2)

張立三跪地稟告:“多謝老大人開恩,可我張立三沒這個福分,吃不了做公的這碗飯。”為什麼這麼說呢?不是他瞧不起官差,雖然他是替天行道、劫富濟貧、懲治不義,但是說得再好聽,他也是賊,行走江湖結交的朋友皆為綠林人,做賊的和做公的,有如水火不能相容。張立三身上雖然沒有人命案子,但這些年走千家過百戶竊取的不義之財,加起來也夠殺頭的,沒想到縣太爺法外施恩,給他留了一條活路。不當官差,對不起縣太爺;當了官差,沒臉去見綠林道上的朋友,這真叫進退兩難。張立三低頭想了一想,求縣太爺賞賜一盆石灰,他自有一個交代。縣太爺想瞧瞧他如何交代,就吩咐左右裝了一盆石灰放在張立三面前。張立三當場抓起石灰,將自己的兩隻眼揉瞎了,眼珠子燒冒了泡兒,一個勁兒地往下流黃湯子,他是“哼哈”二字沒有,氣不長出,面不改色。衙門口的人都看傻了,從上到下沒有不服的,兩把白灰揉瞎了一對招子,一哼一哈沒有,這是何等的人物?

縣太爺長嘆了一聲,可憐張立三身懷絕技,到頭來成了失目之人,於是上下打點,幫張立三了結了官司,放他回去奉養老孃。張立三討了個在西北角城隍廟守夜的差事,娶一個小寡婦為妻,以紮紙人紙馬為業。兩口子連同老孃,就在廟門口賃了一處房屋居住,飛賊立爺從此變成了紮紙人的張瞎子。

縣太爺和衙門口的官差沒少照顧張瞎子,還時不常地送錢送東西,有什麼破不了的案子,官府就請他出出主意、想想法子,張立三並非鐵打的心腸,將心比心,該幫的就幫。他原本是做賊的,而且在這一行中被奉為翹楚,經過他的指點,十有八九可以破案,不過他也不是什麼案子都理會,只對付敗壞道上規矩的賊人。劉橫順在緝拿隊的師父,曾是前清衙門口的公差,也跟張瞎子有交情,因此劉橫順得叫張瞎子一聲師叔,以往沒少和張瞎子學能耐。民間一直有個說法,張瞎子不僅紮彩糊紙人,還是個走陰差的,專拿九河下梢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孤魂野鬼!

2.

五月二十五分龍會這一天,劉橫順從火神廟警察所出來,走到半路遇上了張瞎子,不由得嚇了一跳,瞎了幾十年的張立三,怎麼又睜開眼了?

張瞎子見了劉橫順也挺詫異,此處過往之人皆穿壽衣壽帽,你劉橫順一身警裝來幹什麼?他問明經過告訴劉橫順,城隍廟前是條陰陽路,往來的皆為孤魂野鬼,你可不該上這兒來。民間傳言不虛,張瞎子正是九河下梢的陰差。按照老時年間的說法,陰差和鬼差不同,鬼差也是鬼,陰差則是活人。因為塵世相隔,很多地方鬼差進不去,必須由活人充當的陰差去勾魂,帶上陰陽路交給鬼差。天津城上一任陰差,是西門外法場的皮二狗兩口子,由於一時貪財,放走了一個陰魂,遭了天譴雷劈,城中又不能沒有幹這個差事的人,從那時起,張瞎子就當上了城隍廟的陰差。

張瞎子知道劉橫順並非陰魂,而是生魂,不過再往前走,可就讓鬼差拿去了,便在劉橫順身上一推,催促他趕緊回去:“常言道人死如燈滅,你手上的燈籠不滅,你仍是生魂,燈籠滅了即成亡魂,到時候再說什麼也沒用了,一路上不論碰見什麼人、遇上什麼事,切記護住燈籠,千萬不可分心!”

劉橫順可以不聽李老道的話,張瞎子的話卻不得不信,別過師叔轉頭往回走,四下裡仍是昏黑一片,只有腳下這一條路。他是個急性子,走路從來都是一陣風,甩開大步直奔火神廟警察所,正是“前途未必皆如意,且離此地是非中”。大約走了一半,忽然傳來一陣銅鈴聲響,舊時搖鈴做買賣的太多了:倒髒土的搖鈴,以免行人撞上蹭一身灰;走街串巷賣卦的搖鈴,是為了招呼人出來算卦;大騾子大馬脖子上也掛開道的銅鈴,是為了提示路人避讓;小孩兒掛百歲鈴、上歲數的掛長壽鈴、高樓寶塔上有驚鳥鈴、住戶門口掛門鈴。總而言之,平時聽到搖鈴的聲響並不出奇,不過陰陽路上可沒有做買賣的,而且劉橫順聽到的聲響十分詭異,又尖又利,四面八方均有回響,聽在耳中如同針刺一般,使人肌膚起慄,頭發根子直往上豎。

劉橫順的膽子夠多大,換旁人不敢看,他可得瞧瞧來的是人是鬼,手提紙燈籠循聲望去,但見路上走過來一個剃頭匠,四十多不到五十的年歲,穿一件青色長袍,經年累月洗褪了色,袖口已然泛白,但是非常幹淨,下襟撩起來掖在腰中,足蹬短臉兒灑鞋。肩膀上一個剃頭挑子,一頭兒是個小櫃子,帶三個抽屜,櫃子上倒放一條板凳,另一頭兒是個火爐,上坐銅盆。老話講剃頭挑子——一頭熱,說的就是這個東西。飛毛腿劉橫順在火神廟警察所當巡官,對剃頭挑子再熟不過,因為一個剃頭匠全部的家當都在挑子上,難免招賊惦記,過去單有一路偷剃頭挑子的賊,單槍匹馬不成,必須兩個人做一對伴當,用賊話講叫作“護託兒”。先過來一個賊聲稱要剃頭,剃之前得洗頭,這位坐在凳子上可不老實,一個勁兒往上抬屁股,把腦袋往銅盆裡紮。這時候另一個賊過來將凳子搬開,跟剃頭匠擠眉弄眼打手勢,那意思是我們哥兒倆認識,趁他洗頭看不見把凳子搬走,一會兒摔他個屁墩兒,取笑他一場,你可別說話。剃頭匠不好說什麼,任憑那位把凳子搬走了。等洗頭的這個賊往後一欠身,發覺凳子沒了,就問剃頭匠怎麼回事?剃頭匠這告訴他,你朋友開玩笑把凳子搬走了。洗頭的這個賊將臉一沉,說我一個初來乍到的外地人,哪兒來的朋友?那個人準是小偷兒,把你的凳子騙走了,你不趕緊去追,還跟這兒犯什麼傻?剃頭匠一聽急眼了,撒腿就追偷凳子的,洗頭的這個賊趁機將扁擔往肩上一扛,整個挑子就歸他了。劉橫順可沒少逮這路賊,天津城的剃頭匠多為同鄉,十之八九他都認識,陰陽路上走來的這個剃頭匠,在挑子上掛著個銅鈴,當中的銅舌上栓了一段繩子,垂下來攥在手裡,一拽一搖“鐺啷啷”亂響。劉橫順認得此人——走街串巷剃頭的十三刀!

舊時在天津城吃剃頭這碗飯的人,大多從寶坻縣來,因為那時候寶坻縣經常鬧水,收成不好的時候,農民就到北京或關外學習剃頭的手藝,再進天津城掙錢餬口,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風氣,可也不能說是個剃頭匠就是寶坻人,十三刀就是外來的,說話南腔北調,聽不出老家在哪兒。以前剃頭刮臉這一行沒有帶門面有字號的坐商,或在街邊支個剃頭棚,或者挑著挑子到處走,在各條衚衕中轉來轉去,剃頭刮臉掏耳朵這一整套活兒,有這個挑子就齊了。並且來說,幹這個行當不能喝酒、不能吃蔥蒜,而且還不準吆喝,怎麼說也是動刀的買賣,橫不能吆喝“刀子快水熱,一禿嚕一個”,不中聽不是?全憑掛在扁擔前邊的一個大鐵鑷子,這個叫“喚頭”,剃頭的用小鐵條一撥這個大鑷子,就發出“嗡嗡”震顫之響,金鳴悠遠,綿長不絕,以此招攬買賣,有心剃頭刮臉的聽得這個響動,就從家裡出來了。十三刀卻不用“喚頭”,而是在挑子上掛一個銅鈴,論起剃頭的手藝,他認了第二,九河下梢沒人敢稱第一。

十三刀打清朝末年就在天津衛給人剃頭,過去女人不剃頭,都是給老爺們兒剃,講究留月亮門兒,腦門子上邊這塊得經常剃。天津衛那麼多剃頭匠,不乏師徒傳授祖輩相傳,手藝好的有的是,可都稱不上一絕,唯獨這位,聽外號就知道,無論給誰剃頭,也無論腦袋大小,哪怕前梆子後勺子長得裡出外進三角四方,準是十三刀剃完。剃頭的時候,左手手心握一塊鴨蛋圓的皮墊兒用於備刀,剃一刀備一下,讓刀子總是那麼鋒利,刀鋒在頭皮上行雲流水,十三刀下去,一刀不多一刀不少,落不下一根兒多餘的,給小孩兒剃胎頭也是十三刀。可別小看這剃胎頭,那是最考手藝的,幹了多少年的老師傅未必剃得好,老時年間天津衛有“十二晌剃胎頭”的老例兒,過去的孩子很容易夭折,但是那會兒有個說法,孩子過了十二天,往後就越來越好養活了,所以在這一天要請剃頭匠到家裡剃胎頭。剃頭匠剃胎頭的時候手裡得有數兒,小孩兒的頭皮兒嬌嫩,稍不留神蹭破了一點本家可不饒,給倆嘴巴都得接著,為什麼?晦不晦氣放一邊,萬一孩子因此感染,說不定就保不住了。剃的時候讓奶奶抱著孩子,剃頭匠把一個藤子編的託盤交給孩子姑姑或別的女眷,上邊鋪著紅布或者紅紙在旁邊接著,因為孩子的胎發不能落地,剃下來以後包好了放在孩子的枕頭裡,說這樣養孩子可以長命百歲。剃頭匠剃完了以後要給本家賀喜,本家必須多給賞錢,往往剃這一個胎頭,比給十個大人剃頭還貴。十三刀不僅刀數準,刀法也好,剃刀在裡手鳳舞龍飛一般,不等孩子明白過來,眨眼之間就剃幹淨了,所以很多人寧可多掏錢也來找他剃頭。

入了民國不改手藝,平頭、背頭、分頭他十三刀一律不剃,只剃光頭,用他們的行話叫“打老沫”,雖說買賣道兒窄了,別的剃頭匠卻仍幹不過他,一是因為此人手藝高超,二來會做買賣,一刀給你講一個典故。好比說這頭一刀叫“開天闢地”,下了刀就得念“盤古開初不記年,女媧煉石補青天,四個天角補了仨,唯有東北沒補完。冰磚壘在東北角,颳起風來遍體寒,都說寒風似刀凜,要論刀法不如咱。一刀剃去鹹酸苦,往後日子就剩甜,煩惱愁絲隨刀落,開心長壽萬萬年”,誰聽了這話不高興?接下來第二刀叫“禹王治水”,他這麼念“有了地有了天,有了人來種莊田,天皇坐了九百載,地皇坐了一千年,人皇坐了一千二,共是三千一百年。燧人取火人間暖,禹王治水能行船,三過家門無暇入,披頭散發到河邊,治得黃河不泛濫,才想起剃頭換衣衫。這刀借了禹王膽,縱有蛟龍不近前,走在水邊不濕腳,揚帆出海不沉船”。再往下第三刀第四刀一路剃下去,“妲己禍世、楚漢爭鋒、三分天下”,直至第十三刀,正好說到當今“滿清坐了十二帝,各路起義不斷頭,鐵桶江山幾百載,到了宣統從此休,剃去發辮一身輕,十三刀過定太平”。他這套詞不固定,信口開河、即興發揮、常變常新,轍韻板眼沒那麼講究,可是和當街賣藝的一樣,連說帶練才是好把式,再加上刀法出眾,在九河下梢闖出了名號,但是說出大天去,也不過是個做小買賣的手藝人。

劉橫順見來人是剃頭的十三刀,心說:“十三刀怎麼會在這兒?死了?死了還做什麼買賣?”

十三刀也瞧見劉橫順了,迎上前去嬉皮笑臉地說:“這不緝拿隊的劉爺嗎,怎麼著?我伺候您一個?”

劉橫順說:“十三刀,你幾時見我剃過光頭?”

十三刀忽然沉下臉來說:“誰說給你剃頭了,我要剃你手中燈頭火!”說完話,他將剃頭挑子撂在地上,一隻手摘下銅鈴,不緊不慢地搖動,另一隻手從袖口中順出一柄寒光閃爍的剃刀。

劉橫順心說反了天了,走街串巷賣手藝的見了官差,就如同耗子見了貓,你十三刀一個剃頭的怎敢如此放肆?卻聽十三刀手上的銅鈴聲響越來越急,直鑽耳鼓,但覺五髒六腑十二重樓一齊打戰,不知這是什麼鈴鐺?怎麼這麼大的響動?他心念一動,想起了李老道之前說的話,魔古道扮成五行八作,隱匿於市井之中,四大護法手中分持四件法寶,其中一件稱為“拘魂鈴”,那麼說剃頭的十三刀也入了魔古道?

劉橫順有心拿住十三刀問個究竟,可是轉念一想:“活人走不上陰陽路,十三刀總不至於自己把自己弄死來找我,這個本兒下得太大了,可見十三刀也是生魂,有形無質,如何擒拿得住?倒不如聽我師叔的,先回火神廟警察所,入了竅再去拿你!”打定了主意,不再理會十三刀,拔腿就往前走,他這雙飛毛腿快如疾風,轉眼將十三刀甩在了身後,走不多時又聽得“鐺啷鐺啷”一陣銅鈴作響。劉橫順抬頭一看,十三刀在前頭不遠,剃頭挑子橫在地上,仍是一手搖鈴一手持刀,緊接著手起刀落,望空一斬,再看劉橫順手中的紙燈籠一暗,燭火短了一截。劉橫順心下一凜,十三刀怎麼到了前邊?再讓他來上幾刀,燈籠可就滅了。劉橫順不信這個邪,護住燈籠加快腳步前行,腳底下比踩了風火輪還快,走出一段路,卻又聽到一陣鈴響,抬頭一看十三刀仍在他身前,揮手一刀,燈火又下去一截。

書要簡言,劉橫順走了十二次,燈籠中的燭火讓對方削了十二刀,挨一刀燈火小一截,眼看僅有黃豆粒大小,再捱上一刀非滅不可。劉橫順心中暗想:“有十三刀手中的拘魂鈴作怪,我走得再快也沒用,既然如此,咱們就周旋一場,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是你十三刀的命硬,還是我劉橫順的命硬!”

劉橫順向來心明眼亮,生死關頭閃過一個念頭:“警察所門口是盞紅燈籠,卻在路上變成了白燈籠,師叔張瞎子說了,人死如燈滅,十三刀想置我於死地,因此對我的燈籠下手。如若此人也是陰陽路上的生魂,為何身上不帶燈火?”咱之前說過,劉橫順的腿快眼也快,一眼瞥見剃頭挑子上的炭爐,忽隱忽現放出白光,不容對方再次揮刀,一晃身形沖上前去。

十三刀心裡納悶兒:“劉橫順這是來拼命了?那我可不怕他,任憑你飛毛腿本領再高,在陰陽路上能奈我何?”怎知劉橫順閃身過去,直奔他身後的剃頭挑子,十三刀恍然大悟,暗叫一聲不好,想攔也攔不住了,劉橫順快得如同離弦之箭,一腳踢翻了挑子,踏滅了爐火。當時颳起一陣陰風,剃頭的十三刀蹤跡全無。

3.

且說陰風一卷,歹人十三刀蹤跡不見,劉橫順手中的燈籠也恢複如初,在燈罩子裡“突突”亂顫。他手提燈籠往前走了不到半裡,又遇上一個人。此人坐在一個高凳上,身前放了一張小桌,上罩天青藍的桌圍,迎面正當中彩繡一個鬥大的“王”字,桌上擺著扇子、手帕、醒木、茶壺和一盞冒著白火的油燈。身穿長袍馬褂,可比十三刀那身講究,衣襟上別說窟窿、補丁,連道褶子也沒有,真叫一個平整,斜襟兒的扣子繫到脖頸子,挽起兩個白袖口,兩手撐在桌上,往那兒一坐,氣定神閑,穩如泰山。往臉上看,面賽冠玉,兩眉如禿筆,二目似棗核,五綹長髯胸前飄灑,長相平常,派頭兒可不小。這個人劉橫順也認得,天津衛赫赫揚名,一位說書的先生,江湖人稱“淨街王”。

淨街王是個說評書的,常年在三不管兒撂地,身上的能耐不小。說出話來字正腔圓,贊兒背得熟、貫兒使得溜,說個綱鑒、拉個典故張嘴就來,稍微有幾分煙酒嗓,聽起來別有一番風味,彷彿脆沙瓤的西瓜,這叫雲遮月,聲音還打遠兒,中氣十足,掉地下能砸一坑兒。腰不彎背不駝,坐在當場腰桿兒筆直,說到兩軍陣前刀來槍往,站起來擺開架勢,什麼叫舉火燒天、白鶴亮翅,怎麼叫夜叉探海、力劈華山,比畫什麼像什麼,不知道還以為他真練過把式。不僅說得好,而且活路寬,文武坤亂不擋,你說是長槍、短打、公案、袍帶、市井街俗、神鬼妖狐,沒有他不會說的,只要他手裡的小木頭一拍,一街兩巷的人立馬圍攏上前,在場的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不說話了,拉膠皮的不拉了、偷東西的不偷了、要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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