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孫小臭兒引來的一眾獵戶,總共三十六位,個頂個年輕力壯、血氣方剛,全是射獵的好手,各持弓箭、鳥銃,分頭伏在千年糧食垛四周只等火起。待到孫小臭兒放了一把大火,千年糧食垛燒成了一座火焰山,那些狐貍往外一逃,無異於撞到了槍口上,全成了活靶子,真是出來一個打一個、出來兩個打一雙,百步穿楊,彈無虛發,足足打了半個多時辰,把這一窩狐貍全打光了。千年糧食垛燒成了灰燼,周圍橫七豎八都是死狐貍。獵戶首領揀了最大一條老狐貍交給孫小臭兒,山上打獵的有個規矩叫“見者有份”,何況孫小臭兒幫了大忙,得他相助才剿滅了千年糧食垛中的一窩狐貍,這就是給他的分紅。
孫小臭兒見死狐貍脖子上拴了九枚冥錢,甭問這就是張三太爺了,他將九枚厭勝錢扯下來揣在懷中,別過一眾打獵的,扛上死狐貍進了縣城,在皮貨鋪賣了四十塊銀元,算是發了一筆財。後來張三太爺被做成了皮筒子,讓當地的一個富商買走,過了幾年富商到天津衛做生意,張三太爺的異靈不泯,附在這條皮筒子上去找孫小臭兒報仇,又鬧出了一連串的奇事,此乃後話,按下不提,還是先說眼面前。孫小臭兒不能免俗,囊中有了錢還怕什麼巡警?他也得來一把富貴還鄉,卻忘了張三太爺的話,他孫小臭兒命中只容得下一塊錢,如今身上揣了那麼多錢,可就離倒黴不遠了。
4.
且說孫小臭兒懷揣四十一塊銀元動身上路,掉過頭直奔天津衛。怎麼有四十一塊呢?張三太爺當初給了他一塊錢,死狐貍賣了四十塊錢,攏共四十一塊銀元,另有九枚死人用的冥錢,這個錢活人不收,根本花不出去,不能算數。孫小臭兒從天津城逃出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分文皆無,沿途忍饑挨餓,褲腰帶勒到脖子上,淨喝西北風了,如今卻不一樣,身上有錢,心裡不慌,還得了一套上等衣衫,餓了打尖,困了住店,為了把錢留到天津城顯擺,捨不得去太好的地方,可是吃有斤餅斤面、睡有板床草蓆,高高興興回到了天津城。
孫小臭兒此一番下山東,雖說沒發大財,但是幾十塊錢對他來說也不少了。有道是“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過去他是沒錢,有點兒錢可就不是他了,回來的當天就住進了窯子尋歡作樂。民國初年,官府明令禁止開窯子,但是明窯暗娼從沒見少,只不過換了名,開門納客的窯子改叫“繡坊”,窯姐兒改稱“繡女”,換湯不換藥,該怎麼來還怎麼來。孫小臭兒住進窯子,一手摟兒一個窯姐兒喝花酒。當窯姐的也都認識孫小臭兒,知道他是吃臭的,不過對於窯姐兒來說,有錢就是爺,誰在乎你殺人放火還是攔路搶劫,更別說長得醜俊了,養小白臉還得花錢,孫小臭兒再難看也是送錢來的,掏了錢就得給人家伺候舒服了。這個喂他一口菜,那個敬他一杯酒,把孫小臭兒灌得嘴歪眼斜,五迷三道。正得意間,有人在背後拍了孫小臭兒一巴掌,回頭一看嚇得一哆嗦,來者不是旁人,正是蓄水池警察所看守木籠的那個警察。穿官衣的警察怎麼還逛窯子?擱在舊社會太正常了,逛完了不僅不給錢,不訛你幾個就算燒了高香。那個警察進得門來,一眼認出了孫小臭兒,見這小子混整了,居然有錢來找窯姐兒,當即走上前來,一拍孫小臭兒的肩膀,喝道:“偷墳掘墓外帶砸牢反獄,你小子這是掉腦袋的官司!”
孫小臭兒驚出一身冷汗,進了天津城一頭紮進窯子,早把這件事忘在了腦後,不承想冤家路窄、狹路相逢,小耗子鑽象鼻子——怕什麼來什麼,忙把這位巡警老爺讓進裡屋,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掏出十塊銀元,恭恭敬敬遞了上去。警察接過來數了數,挑出一個放在嘴邊一吹,金鳴之聲嗡嗡作響,順手揣入懷中,把嘴撇得跟八萬似的對孫小臭兒說:“行,你小子還挺識相,那十塊呢?”
孫小臭兒一頭霧水:“副爺,哪十塊啊?剛才不給您十塊了?”
警察把眼一瞪、臉一沉:“剛才的十塊錢,只平了你刨墳掘墓的官司,那天你從木籠子裡鑽出來,那叫砸牢反獄你知道嗎?單憑這一條就能要了你的腦袋,你小子是跑了,我可替你背了黑鍋,那能白背嗎?”
孫小臭兒沒地方說理去,只得認倒黴,哆哆嗦嗦又掏出十塊銀元遞了過去,心疼得後槽牙都快咬碎了。
警察接過錢揣好了,又問孫小臭兒:“咱也別費事了,你總共還有多少錢?”
孫小臭兒都蒙了,帶著哭腔兒問:“副爺,您什麼意思啊?什麼叫總共還有多少?”
警察惡狠狠地說:“少他媽裝糊塗,官廳命令禁賭禁娼,你卻明目張膽地逛窯子,一叫還就是倆,真是反了你了,不交夠了罰款你就跟我走一趟,有什麼話咱上裡邊說去!我問你還有多少錢,這是給你留了面子,別等我開了價你再後悔!”
孫小臭兒不服:“你不也來逛窯子嗎?怎麼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況且這是我拿命換來的錢,多少你也得給我留幾個,嫖娼能有多大的罪過?橫不能比砸牢反獄、刨墳掘墓罰得還多吧?”那個警察可不想跟他廢話,一個吃臭的敢跟官差還嘴,這就該槍斃,掄圓了一個大嘴巴抽過去,打得孫小臭兒原地轉了八圈,順嘴角流血,眼前直冒金星。
老鴇子眼看警察搶了錢,出門揚長而去,就抱著肩膀倚著門,一眼高一眼低瞟著孫小臭兒,陰陽怪氣地說:“哎呦,我的臭爺,您這是犯了多大的案子,都把警察招來了?我們廟小容不下大菩薩,您受累抬抬腳、挪挪窩吧,我們娘兒們可擔不起這天大的幹系。我還得告訴您,押在櫃上的錢不夠了,把賬補齊了您再走。”
孫小臭兒知道當鴇孃的最勢利,從來不近人情,過去有這麼一個詞兒叫“梟鴇之心”,梟鴇是兩種鳥,梟鳥和鴇鳥,形容一個人翻臉成仇、轉目忘恩,所以佔了這個“鴇”字的必是心腸歹毒之人,有錢你是祖宗,沒錢還不如三孫子,他是真沒錢了,身上僅有那九枚厭勝冥錢,開窯子的可不收死人錢。老鴇子說:“沒錢不要緊,您也不是穿著樹葉兒來的。”說罷叫了一聲“來呀”,從門外沖進幾個混混兒,專給窯子戳杆兒把場子的,兇神惡煞一般,三下五除二扒下孫小臭兒的這身長袍馬褂,一腳把他踹出門外。
孫小臭兒捂著屁股從地上爬起來,腦瓜子一陣陣發蒙,剛才懷中還有幾十塊銀元,一轉眼連衣裳也沒了,這叫什麼世道?還讓人活嗎?心想:“張三太爺真是仙家,就說我命中只容得下一塊錢,多一個子兒也得倒黴,這話說得太準了!得虧只是錢沒了,權當破財消災吧。”
倒黴鬼孫小臭兒轉眼又成了窮光蛋,如同戰敗的鵪鶉、鬥敗的雞一般,垂頭喪氣地往城外走,路過西北角城隍廟附近,正趕上鬼會的找人幹活兒,別的活兒都有人應,唯獨有個一天給一塊錢的差事,卻沒人願意幹,覺得太晦氣。孫小臭兒不在乎,擠上前去應了差事,讓他幹什麼呢?巡城赦孤之時扮小鬼兒,“赦孤”分陰陽兩路,陽世赦孤指收殮死孩子。按舊時迷信的習俗,死孩子是要債的短命鬼,不能進祖墳,有錢人家遠抬深埋,逃難要飯的窮苦人沒那麼講究,草繩子捆上兩條腿,拎到沒人的地方一扔,天不黑就讓野狗掏了,所以在以往那個年頭,道邊、臭溝、大河沿上看見個死孩子很正常,經常被撕扯得腸穿肚爛,慘不忍睹。逢年過節的時候,天津城各大藥鋪會出錢出力,收殮死孩子加以掩埋,也是一件大功德,民間稱之為“赦孤”。陰間也得赦孤,城隍爺調兵遣將捉拿孤魂野鬼,找四個膀大腰圓的小夥子,身上紮彩靠、頭頂鳳翅盔、後插護背旗,手持刀槍棍棒,扮作四員神將。再找一個扮小鬼兒的,披頭散發,塗黑了臉,夜半三更打西門外白骨塔開始,小鬼在前邊跑,神將在後邊追,嘴裡不住地喊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還跟著一隊敲鑼打鼓的以壯聲勢。一行人先繞白骨塔三圈,再繞城一週,最後來到城隍廟門口,神將追上去拿住小鬼兒,押到城隍爺神位前磕幾個頭,接過赦令扭頭就跑,裝神扮鬼走這麼一個過場,等同於赦免了孤魂野鬼,讓它去投胎轉世,不在地方上作祟了,以此保佑城中百姓平安,雖屬無稽之談,過去的人可都信這一套。
天津城的舊例是七月十五鬼節赦孤,相傳這一天鬼門關大開,多有孤魂野鬼出來作祟,除此之外四月初八也來一次,這是城隍爺做壽的日子,地方上要舉辦城隍廟會,白天是“花會”“鬼會”和“城隍出巡”,花會由各種民間表演組成,最前邊是門幡開道,後跟挎鼓、秧歌、槓箱、高蹺、十不閑、猴爬杆,什麼熱鬧演什麼;鬼會包括無常、意善、五福、五倫、十司、五魁等十道;城隍出巡的隊伍緊接在鬼會後邊,城隍爺的神像端坐在金頂紅穗兒的永壽官轎裡,身邊擺放著瓶、盂、拂、鼎各式法器,前有銅鑼開道、後跟十路神靈護駕,浩浩蕩蕩、極為壯觀,圍天津城繞一圈,天黑之後再以赦孤儀式收場。
起初赦孤就是這兩個日子,再到後來找個名目就得來上一次,反正是地方上出錢,其中可撈的油水不少,咱不說別人掙多少錢,扮小鬼兒的就是一塊銀元。這一塊錢等於是白得的,不用幹什麼,卻沒人願意接這個活兒,因為按迷信的說法,扮一次小鬼兒倒黴三年,要飯的也嫌晦氣。
這一次趕上五月二十五分龍會,城隍廟赦孤,捉拿九河水鬼。正發愁沒人扮小鬼兒,孫小臭兒就來了,他一個吃臭的土賊,成天和墳中的死人打交道,還有什麼比這個晦氣大?
孫小臭兒應了差事,忙去準備行頭,神將的行頭可以從戲班子裡借,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背上背的、手裡拿的,樣樣俱全,臉也得勾上,一個個英明神武、殺氣騰騰。扮小鬼的行頭是什麼呢?找一塊義莊裡裹死人的破布單子,披散了假發,臉上抹兩把鍋底灰,這就齊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