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臭兒這一路上不敢吭聲,心裡頭把滿天的神佛求了一個遍,到地方才知道是讓他幹活兒,如同接了一紙九重恩赦,好懸沒樂出屁來。此乃官派的差事,他可不敢不聽,邁步來至切近,圍著棺材繞了三圈兒,得先看明白了才好下家夥兒,不同的棺材有不同的開法。從清朝到民國,棺材的樣式可謂五花八門,大體上分為滿材、漢材、南洋材等種類,眼前這口大棺材是口漢材。漢材也叫蠻子材,大蓋子做成月牙形,兩幫呈弧形,厚度不一樣,蓋五寸、幫四寸、底三寸,這叫三四五的材,簡稱三五材;蓋六寸、幫五寸、底四寸,這叫四五六材,簡稱四六材;比三五材稍微大一些,但是又不足四六的材,這叫三五放大樣;大於四六材的稱為四六放大樣。老龍頭警察所裡的這口大棺材用料不是頂級的,可也沒湊合,四六放大樣的黃柏木。民間有諺“一輩子不抽煙,省口柏木棺”。這種材料不便宜,擱在那會兒來說,怎麼也得三百多塊現大洋。除了用料和薄厚以外,漢材還講究裝飾,表皮刷上黑色的退光漆,請來描金匠往棺材上畫圖案,這口大黑棺材上的圖案年深日久已經褪了色,輪廓還依稀可辨。大蓋頭上畫著福祿壽三星,兩幫的頭上左面畫金童持幡,右面畫玉女提爐,棺材中心畫上一個圓形的“壽”字,圍繞著五隻蝙蝠,這叫五福捧壽。孫小臭兒用手敲了敲棺板,抬頭告訴巡官老陸,棺材裡裝的是個女的。院子裡的一眾警察心知孫小臭兒並非信口開河,他幹別的不成,就這個看得準,因為幹吃臭這個行當的賊人,成天和棺材打交道,用他們的行話說這叫“隔皮斷瓤”,不必開棺就瞧得出裡邊是個女子!
怎麼個“隔皮斷瓤”呢?孫小臭兒用手一敲,聽出這口棺材左右兩幫的聲響不一樣,他就知道棺中是個女子了。因為漢材的棺蓋上有三個銀錠似的銷眼兒,倘若裝殮的是男子,左邊一個,右邊兩個,裝殮女子的正相反,左邊兩個,右邊一個,男左女右,取其單數。入殮加蓋之後,將堵銷眼兒的木塞子塞上,會留下多半截露在棺材蓋上,到了辭靈的時候,由槓房的人將這個木塞子給釘進去,這也有個行話叫“下銷”。下完銷以後,還得釘上一根壽釘,位置也是男左女右,三寸長的銅帽大釘子,下邊墊上兩枚魘錢,其實就是銅錢,但是得叫成魘錢。棺材鋪事先已在大蓋上鑽出了二寸深的一個孔,釘子下去外邊留一寸,辭靈之時,再由孝子賢孫用榔頭釘三下,不用使多大勁兒,比畫這麼幾下就行,一邊釘一邊還得喊著棺材裡的人躲釘,以免將三魂七魄釘住,那可就永世不得超生了。走完了一系列的過場,最後再讓槓房的人釘死壽釘,因此說男女有別,棺材兩幫的釘子和木銷不同,發出的聲響也不一樣,當巡警的不懂這些門道,就算知道也聽不出來,孫小臭兒卻一看一個準。
孫小臭兒聽清楚看明白了,讓四個巡警一人一個角拽開一大塊布單子,撐起來當成臨時的頂棚,以免棺材中的死屍沖撞三光,其餘的巡警在旁邊提燈照明。孫小臭兒開棺也得用家夥,找來一根撬棍,累得順脖子汗流,好不容易撬開了棺蓋,抻脖子瞪眼剛要往裡頭看,怎知死屍“噌”的一下坐了起來。
棺材中是一具女屍,全身前朝裝裹,臉上塗抹了腮紅,雙手交叉,懷抱一個如意,兩只小腳上穿了一雙蓮花底的繡鞋,直愣愣坐在棺材中。死了多年的前朝女屍,縱然形貌尚存,那也和活人不一樣。當差的警察見慣了行兇殺人,可誰也沒見過死人會動,深更半夜的,起屍又非常突然,周圍這十來個巡警,包括巡官老陸在內,都嚇得蹦起多高,臉都綠了,遮擋三光的布也撒了手,一陣風刮過去,將那塊破布吹到了一旁。天上一輪明月照將下來,坐在棺材中的女屍睜開了眼!
6.
孫小臭兒也嚇了一大跳,一連往後倒退了好幾步,相傳過去的棺材底下有撐子,是塊可以活動的木板,用一根木棒和棺蓋連在一起,倘若有盜墓吃臭的開啟棺蓋,就會撐起死人身下的木板,讓死人突然“坐”起來,以此將賊人嚇退。孫小臭兒往後一退,借月光看出棺中女屍身後有撐板,可沒想到女屍睜開眼了,從兩個黑窟窿中淌下又黑又黏的血淚,一股子惡臭彌漫開來,直撞人腦門子。孫小臭兒以為屍變了,那他倒不怕,掏墳吃臭這麼多年,什麼樣的死屍沒見過?相比起死人,他更怕活人,欺負他的全是活人,他能欺負的只有死人。此時正好在眾巡警面前賣弄膽識,口中高聲叫罵,縱身蹦在半空,掄起撬棍狠狠往下一砸,這一下正打在女屍頭頂上,只聽一聲悶響,撐板塌了下去,死人順勢倒入棺材。
周圍的巡警全嚇傻了,愣在當場,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沒有一個人膽敢上前。孫小臭兒也閃在一旁,等了片刻,見棺中再無異狀,他湊過去檢視情況,一瞧女屍的頭頂已經被撬棍砸癟了,七竅之中黑血直淌,身邊陪葬甚厚,金銀珠玉在月影之下閃閃發光,看得他心裡直癢癢。無奈這是在警察所,再借孫小臭兒倆膽子也不敢下手,只得嚥了咽口水,正想合攏棺蓋,卻從中蹦出一隻全身皆白的蟋蟀來。孫小臭兒恍然大悟,按照以前迷信之說,犯了煞的死人七竅淌血,實則是棺材裡頭進去東西了,裡頭的死人才會腐壞,通常以耗子、長蟲居多,也不乏刺蝟、狐貍之類,沒想到這個大棺材中有隻白蟋蟀。陪葬的金銀玉器拿不得,從女屍身上蹦出來的蟋蟀卻不打緊,反正別人也不敢下手去抓,就便宜了孫小臭兒。劉橫順鬥蟲之事已在天津衛傳得人盡皆知,孫小臭兒也聽說了,這小子翻屍倒骨向來百無禁忌,縱身躍入棺中,雙手扣住蟋蟀,一路小跑來找劉橫順獻寶。
孫小臭兒有個賊心眼,尋思與其將寶蟲換錢,真不如送給劉橫順,聽說劉爺這兩天和南路蟲鬥上了,前前後後輸了四十塊銀元,如若用孫小臭兒的寶蟲翻了身,一定會對他另眼相看,有緝拿隊的飛毛腿劉橫順當靠山,誰還敢欺負他孫小臭兒?
劉橫順在二葷鋪聽孫小臭兒說了來龍去脈,心裡頭有數了,不過這小子量淺降不住酒,三杯黃湯下肚就在那兒胡吹亂哨,越說越沒人話,到後來趴在酒桌上打起了鼾。劉橫順也不能把他扔下,只好讓二葷鋪老闆給孫小臭兒找個睡覺的地方,他付了錢起身出門,懷揣寶蟲興沖沖往家走,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掏出銅拉子,借月色反複觀瞧,此蟲不僅身披異色,還是正經的獅子臉、鈎子牙,牙尖往裡兜,如同兩枚彎鈎,又厚又長、內有倒刺,這樣的蟲最善爭鬥。劉橫順越看越得意,心說:“這下行了,天讓我得此寶蟲,鬥敗金頭霸王不在話下!”越想心裡越痛快,甩開飛毛腿緊走幾步,眼看到家門口了,卻從路旁轉出一個老道,身穿法衣、臉色青灰,不是旁人,正是早上碰見的那個老道。
老道見到劉橫順,口誦一聲道號:“無量天尊,貧道恭候多時了。”
劉橫順奇道:“這半夜三更,你個走江湖的牛鼻子老道找我做什麼?”
老道一擺拂塵,自稱是雲遊道人李子龍,近來在西門外白骨塔掛單,收屍埋骨、廣積善德,報完了家門,又問劉橫順今天鬥蟲的勝敗如何。
劉橫順瞥了一眼李老道:“不錯,讓你蒙對了,我在古路溝抓來的蟲王棺材頭大將軍,不是人家的敵手,又輸了一陣。”
李老道說:“古路溝蟲王未必不敵南路蟲,只是你不信貧道我的話,因此勝之不能。”
劉橫順冷笑一聲,將手裡的拉子往前遞了遞:“老道,不必故弄玄虛了,你知道這是什麼?”
李老道笑了笑:“瞧這意思,您這是得了寶啊?”
劉橫順說:“又讓你蒙對了,我之前的兩條蟲,黑頭大老虎稱得上是好蟲,棺材頭大將軍稱得起蟲王,而今我得了一條寶蟲——白甲李存孝!”他難掩心中興奮,越說越是得意,順口給起了個名號。民間俗傳“將不過李、王不過霸”。李存孝乃唐末十三太保之一,力大無窮、驍勇善戰,與西楚霸王項羽齊名。
李老道說:“那定是鰲裡奪尊的寶蟲了,聽這名號還和老道我是本家,能否讓我開開眼呢?”
劉橫順剛喝了酒,又正在興頭上,你給老道看不要緊,進到屋裡放在燈底下,擺好了拉子想怎麼看怎麼看,把眼珠子瞪出來也沒關系。可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站在屋門口一把將拉子蓋兒掀開了,想讓李老道長長見識,仔細看看這寶蟲,堵上他的鳥嘴,不承想剛一開蓋,困在裡頭的“白甲李存孝”後腿一使勁,“噌”的一下蹦了出來。
這一蹦可不要緊,別的蟲蹦起一尺高就到了頭兒了,寶蟲竟然一下躍上屋頂,月光照在寶蟲身上白中透亮、熠熠生輝,它在房簷之上奓分雙翅鳴叫了幾聲,叫聲躥高打遠傳出去二裡地,當真不同凡響。劉橫順暗叫一聲不好,如若讓此蟲跑了,那可沒處逮去,到了早上還指望它翻盤呢!墊步擰腰剛想往房上躥,突然從屋脊上來了一隻野貓,趁其不備一口將寶蟲吞下去,三口兩口吃完了,扭頭看看下邊的劉橫順,一舔嘴岔子躥下房坡,轉眼逃得不知去向。
劉橫順呆在當場,真好似掰開八瓣頂梁骨,一盆冷水澆下來,不亞於萬丈高樓一腳踏空,揚子江心斷纜崩舟,寶蟲得來不易,真是給座金山也不換,沒想到成了野貓的嚼穀。“白甲李存孝”下了野貓的肚子,再掏出來也沒用了。劉橫順幹瞪眼沒咒念,只好拿李老道出氣,恨不得當場撕了這老雜毛,要不是李老道三更半夜非要看寶蟲,何至於如此?
李老道忙說:“劉爺且息雷霆之怒,慢發虎狼之威,容老道我說一句,你這條寶蟲雖好,卻仍是有敗無勝,拿過去也不是南路蟲對手,只不過你以為鬥的是蟲,人家跟你鬥的是陣!”
7.
李老道言之鑿鑿,告訴劉橫順:“明天你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取勝易如反掌,倘若再敗一陣,上白骨塔把貧道我一槍打死也沒二話。”
劉橫順向來不信邪,聽李老道說得玄而又玄,怎肯輕信這番言語,無奈寶蟲讓野貓吃了,打死這牛鼻子老道也沒用,事已至此只好賠人家錢了,想來這是命裡該然。
等到早上,劉橫順隨手揣了只蟲,無精打採來到南城土地廟。等著看熱鬧的人見劉橫順來了,都想瞧瞧他又帶了什麼寶蟲,扒頭一看劉橫順這只蟲,一個個直抖摟手,劉爺今天怕是鬧火眼看不見東西,怎麼帶了一條三尾兒來?這玩意兒能咬嗎?
那個老客看罷心中暗笑,以為劉橫順輸急了,不是鬥蟲是和親來了,那就等著收錢吧。
劉橫順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