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歲見他盯著自己改良的記賬數字發怔,剛要開口詢問,卻見這位素來沉穩的大理寺卿已疾步衝出門去。
馬蹄聲由近及遠,驚起街邊一樹麻雀。
城郊竹籬小院內,燕傾城正蹲在菜畦間摘豆角。
忽聞熟悉的馬嘶聲,她慌忙起身,髮間木簪勾住藤蔓扯散了髮髻:“大哥?這才未時你就下值了?”
話剛說完,燕回時已大步流星穿過晾著粗布衣裳的竹竿。
他徑直奔向最西頭那間落了銅鎖的屋子,門軸轉動時簌簌落下陳年積灰。透過紛揚的塵埃,可見屋內僅有一張柏木床,床頭掛著褪色的桃木劍。
“鑰匙。”他轉身時眸中血絲密佈,官服下襬沾著方才疾馳時濺起的泥點。
燕傾城倒退半步抵在門框上,十六年來頭一次見兄長這般失態。
“母親臨終前說……”她聲音發顫,“說除非找到有緣人,否則不得輕易開啟母親的遺物。”
“我知道。”燕回時面色凝重地點頭,“給我吧!”
燕傾城依言,從脖頸取下掛著鑰匙的繩鏈。
那枚銅匙不過拇指大小,許是常年摩挲,稜角都已磨圓。她將溫熱的鑰匙遞到兄長燕回時掌心,檀木匣子應聲彈開。
匣中物件寥寥:半塊裂紋蛛網般蔓延的羊脂玉佩、木紋斑駁的舊梳、褪了朱漆的銀簪,底下壓著幾本薄冊。
燕回時徑直抽出書冊,泛黃紙頁間躍出的並非西晉文字,倒像是孃親幼時教過他們的簡筆字。
再往後翻,滿紙數字竟與方才在沈嘉歲賬本上所見如出一轍。
“大哥?”
燕回時“啪”地合上冊子放回原處。
銅鎖釦響的剎那,他握著妹妹顫抖的手塞回鑰匙,喉結滾動:“我遇見...或許是與孃親同鄉之人。”
鑰匙“噹啷”墜地。
燕傾城俯身去撿,青石板寒氣順著指尖竄上心頭。
她攥緊冰涼的銅匙,指甲幾乎嵌進掌心:“大哥當真確定他與孃親同鄉?你可曾問過他,孃親究竟歸家了不曾?我總想著這個,這些年沒有一刻不想著!”
話未說完,淚水已斷了線似的往下淌。
自打記事起,孃親總倚著雕花門框望天。
春日看燕,冬日觀雲,有時枯坐整月不言語。五歲那年她染了風寒,昏沉間聽見大夫壓著聲說:“夫人這是心病,想家想魔怔了。”
後來某個夏夜,孃親突然摟著她講起跑得比馬還快的鋼鐵巨獸、夜裡亮如白晝的霓虹燈。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哄得她咯咯直笑,以為孃親終於肯留在這人間了。
誰知翌年杏花紛飛時,孃親闔目躺在落英里,再沒醒來。
他們按遺言焚了屍身,骨灰撒進湍急的洛水。娘說江河終入海,而海的那頭就是故鄉。
“莫哭。”燕回時拭去妹妹腮邊淚珠,“當年若非你突然降生,孃親怕是早隨洛水去了。”
這話他藏在心裡十五年,此刻說出來仍覺喉頭腥甜。
燕傾城仰頭吞回眼淚,脖頸繃出倔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