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沈家遷走後不久,展洲的母親就去世了。然後他離開南城,向西走了半年,最後才在那個小鎮子住下了。他在那裡盤了那家客棧,娶妻生子,再沒有碰過筆墨紙硯,就連賬房做好的賬目都是推給我查對的。”堂四夫人像是覺得好笑,卻又笑不出來,反倒又止不住地哭了起來,“他在那裡的頭兩年,隔三差五地就跑到客棧裡,和那些打尖或是住店的書生喝酒,醉到胡言亂語,逢人便說‘南城的葉展洲是個欺世盜名的騙子’。我將他帶回家裡,他便像是個瘋子似的大笑著,說他當年如何如何……直到幾年後我有了身孕他才好些,也不怎麼喝酒了……你以為,他這又是為了什麼?”
“……”
葉展洲是為了什麼?
他不敢再碰筆墨紙硯,甚至不敢再看任何一個文字,是怕想起自己曾經為了一己私慾而偷走了沈知容的前程麼?是覺得自己間接地毀去了沈家而對沈知容心懷愧疚麼?
原來他葉展洲心裡,早就後悔了麼?
討債鬼不禁有些動搖。如果撇開怨恨不論,他實在不是個狠心剛硬的人。他靜了一會兒,勉強維繫著冷麵,哂道,“既如此,他明知道自己要後悔,當初又為什麼要這麼做?”
“展洲他並不知道你那三篇文章的用處……”堂四夫人道。
葉展洲起初是真的不知道沈知容寫那三篇文章用意的,他原只是想先斬後奏,等沈知容氣消了再上門賠禮道歉,求他原諒。他知道沈知容心軟,不會真的和他計較的。只是他萬萬沒料到這事後來會越演越烈,竟鬧到了欽差那裡。
那時他的母親病重,臥床不起,大夫都紛紛說是迴天乏術,藥石難醫了。他自小在葉府長大,父親早逝,母親盡管地位尷尬,卻始終將他護在羽翼之下。“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葉展洲曾聽人提起過,他的母親只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姑娘,說話做事從來都不如那些名門閨秀氣派,在轉嫁給他的父親之前連與人大聲說話都不敢,卻為了他,處處掐尖要強,變得那樣潑辣剽悍,油鹽不進。
葉展洲何等聰明,又豈會不知母親的良苦用心。他自知虧欠生母良多,可他實在不是讀書的材料,不能考取功名,給他的母親掙些顏面。
葉展洲的母親臥病時,家裡正為三位嫡系少爺同時考中舉人的事張燈結彩地慶祝。葉展洲與他們相似年紀,卻一事無成,哪怕他再會討好,家裡上下看他的目光也還是變得十分古怪。為此,葉母日夜替他擔憂,身子骨也越發地孱弱。
葉展洲不忍,於是越發頻繁地出入那些文人墨客中間,費心造起虛名,只是想讓他的母親在最後一段日子裡能夠安心而已。他本無意這些虛名假利,不然也不可能與沈知容一見如故。不過這些,他都是沒有告訴過沈知容的,因為後者不需要知道,也不必替他勞心。
那日在沈知容的書房無意看見那三篇文章,葉展洲便起了心思。
若母親看到了這些,知道自己的兒子並不是無路可走,應該就能徹底放心了吧?
只是那時他並不知道,他做了那麼多事,就錯了這麼一件,卻要為此而煎熬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