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應該大部分時間都在劍廬裡。”穆離鴉還是大致明白了究竟是什麼時候。
居然是那個時候,他心中泛起一絲帶著苦的甜。少年時期的心動總是曖昧又模糊,過了以後再回想起來,只記得那一瞬間的驚心動魄。
“他和你說了什麼?”
“他說,如果我發現有些事情跟他告訴我的不一樣,我會不會怨恨他。”
“你會嗎?”
“我不知道。”薛止苦笑著搖頭,“我想……很大可能是不會。”
那時尚且年少的他沒有做出回答,現在這個已經長大成人的他卻不得不承認,他恨不起來這個人。
因為他明明有那樣多出格的行徑,這個人卻還是把自己當成親生兒子一般對待。
還有最主要的是,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心中的那個人因為這點怨恨而悲傷。
夜越發地深了,四周靜悄悄的,只能聽見火堆燃燒的噼啪聲和外頭堆積的大雪滑落的沙沙聲。
穆離鴉絲毫沒有睡意地睜著眼睛,凝視著前方的某一塊空地。這破廟的窗子不過是一層覆著的竹篾紙,在年久的風吹日曬裡破損了後,被附近的村民和過路的好心人修補了幾道,投下的影子都有些斑駁。
敵不過服藥後帶來的睏倦,薛止挨著他睡了,睡著以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扣著他的手腕,那點滾燙的溫度循著血脈往上,一直落到心裡。
穆離鴉沒有掙脫的意願,就這麼順著,維持這個姿勢一直坐著,偶爾撥動兩下面前的火堆,加一點木頭進去,讓火不要小下去。
他們一直都在有意無意地避開談及那個夜裡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薛止心裡是有他的,一如他對薛止。他一直都是孤獨的,只有那偏院裡日複一日謄抄經書的少年能夠讓他不那麼孤獨。
可是堆積在他們之間的不是這樣單純的問題,三年前的滅門慘案、這趟被迫踏上的旅途、看不透的未來還有那一重重的謎團都壓得他們要喘不過氣來,只有很少一點時間能夠屬於他們。
他們越是追查,就越是明白,早在許多年前的他們就被捲入了這世間洶湧的暗潮,根本無法輕易脫身。
睡意漸漸上湧,他的頭顱慢慢地垂了下去,一直到快要夠到胸口,他猛地抬起頭,朝著先前注視的方向看去。
尋常來說,室內燒著火堆這般溫暖,而室外又是滴水成冰的寒夜,窗戶紙上凝著一層白濛濛的細密水霧,是看不見外頭的光景的。
但他偏偏看見了,而看到的東西使得他那點點睏意迅速褪去,渾身的血液都跟結了冰一樣凝結。
隔著一小段距離,他清楚地看到了一雙沒有眼白的黑眼睛,透著半透明的窗紙,無言地注視著室內。
在這破廟的外頭有個人正站在窗戶邊上不聲不響地瞧著他們,或者說在瞧著薛止一個人。他的第一反應是那妖僧琅雪或狐貍老道的同夥又來了,接下來他就否定了這一猜測。
因為他沒有感受到分毫妖物的氣息,反倒本能地有幾分畏懼,對著神秘來客的畏懼。
他講不出該怎麼形容那眼神裡蘊含的情感,像是恨,像是嘲弄,又像是無言的悲憫,緊緊地落在薛止身上。他總覺得自己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這雙眼睛。
過了會,那雙眼睛的主人意識到自己被屋內的人發現了,視線微妙地偏離了幾分,落在穆離鴉身上。
穆離鴉猝不及防和那雙漆黑的眼睛對上,腦子裡登時像被什麼東西猛地砸了一下似的嗡嗡作響,眼前浮現出無數的金星,而胸口跟火燒過一般灼痛,開始劇烈地咳嗽。
先前被青龍強壓下去的蛇毒又開始在他的身體裡蔓延,他緊緊壓住喉頭上湧的辛辣血氣,生怕一開口說話就會噴出血來。
當他松開手時,掌心盡是黑色的血塊,黑紅的淤血沿著掌心淅淅瀝瀝地落在地磚上。他要死了,他無數次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而外頭的那人應該也看出來。若是不按照琅雪說的,徹底舍棄掉身為人的那部分,他遲早死在這蛇毒上。
就在他咳嗽的片刻功夫裡,那雙眼睛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必須要追上去,他腦海裡只剩下這一個念頭。他要弄清楚這神秘來客的真實身份,確保對方不會傷害到薛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