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無驚怒,只命人將申阽請往外室茶侍。
申阽丟了一個非同小可的難題,皇帝沉吟不語,堂內一片壓抑的靜謐。
吏部尚書,也是皇孫嫡外祖父,蔡樽,聲音顫抖著啟奏道:“臣啟陛下,為免可能之禍,陛下就將皇孫舍棄吧。”
站在一旁的皇太子蕭綱啟奏道:“父皇,天下佔蔔者萬數,所出預言億數,能驗不過千分之一。”
臨賀王蕭正德卻道:“民間盈缺百戲之言,千一能驗無關大勢;而皇孫之蔔,即使萬一能驗,足以影響國運。”
話音未落,突聞一童音怒道:“皇族向天佔蔔,要築三壇執玉圭,方能感知一二,豈是草率定語。我十二歲尚知,堂伯父不知?”說話的少年正是昭明太子第三子,南朝最年幼的郡王—嶽陽王蕭察。眾人皆驚其違禮,正德亦暗怒,又難與晚輩孩童計較,只閉口不言。
旁邊特意從治地東揚州趕來慶賀的昭明太子長子豫章王蕭歡,已向上大禮拜道:“臣為長兄,縱王弟君前失禮,過錯難辭。”
豫章王身後站立的一位戴王冠的玉面英俊少年,正是蕭歡二弟河東王蕭譽,見長兄行禮,也隨行禮省過。嶽陽王蕭察這才也不情願的同行禮認錯。
這時,皇帝重臣,亦是皇親,太子詹事、雲杜侯柳津也奏道:“陛下,當日釋迦牟尼舍王子位而出家修成佛陀,那申阽也是舍皇子位而出世修道。也許,皇孫承天地靈氣,誤落凡塵,緣該出世返真。”另有幾位重臣貴戚亦以為然,附和暗勸皇帝舍皇孫。
皇帝撫著已經花白的長須,望了望依然熟睡的小皇孫。他圓潤的小臉上一片紅暈,小小的鼻翼微微起伏著,已近古稀之年的老皇帝眼睛濕潤了。
這時,河東王蕭譽開口奏道:“陛下,臣等為兄長,自該肩負王弟教責,護王弟行臣子兒孫正途。若上不能教弟忠君扶社稷,下不能保護孀母幼弟,有何顏面祭拜亡父?”
皇帝眼中已有贊許之意,命兄弟三人起身,心中已做了決定。這時,有內侍主官自堂外來報,散騎常侍朱異有要事請見。朱異乃皇帝最為倚重的近臣,因其寒族無爵,不得進內殿。皇帝知朱異所稟必是緊急國事,便命宣進。朱異走進禮畢奏道:“陛下,廣州刺史信報,在流放途中一直招賊聚匪的罪臣蕭正則,現聯合西江督護靳山顧,密謀立軍舉旗,欲進犯廣州城。已有聯絡書信與信使為證。廣州刺史與廣州督軍請旨剿賊,並奏問賊首如何處置。蕭正則雖為罪人,但曾是皇室子嗣,特請陛下示下。”
皇帝聽聞一時沉默,而後嘆息道:“蕭正則,屢教不改,怙惡不悛,準廣州刺史與督軍便意行事。”朱異領命而出。
皇帝便對堂內眾皇親道:“正則命為王子,自幼也是經聖人詩書洗禮長大。卻於京郊劫掠,後流放於嶺南,又做出此等大逆之事。是命邪?是而非也。個人不感恩,不自律,不自省,父兄不以言傳,不以身教,不以德感,才致使他走向悖途。年長王子之命尚無把握,又有何立場怪責一個懵懂嬰兒。”說完即傳旨所有京中王爵進內殿行禮反省,外任王爵亦於外地同省。
不久,禁衛武官攜皇命至申阽茶歇之外室。皇命,申阽妖道,違禮佔蔔,妄行巫術,咒詛皇孫,其罪當誅。至所處,門外早有禁衛森嚴。然而,傳旨武官推門而入時,只見兩名陪候內侍已睡倒,申阽早已不見蹤跡。
明璋殿內,皇帝已經登攆而去,貴戚眾臣也散去,相陪貴婦女眷亦陸續散去,昭明太子眷屬最後行。皇帝並沒有舍棄這個皇孫,可對他們來說,這也難定福禍。這個身承天下最可怕詛咒的不祥嬰兒,究竟會給他們帶來什麼,無人可以知曉。
尚在襁褓中的皇孫,與皇族蕭氏任何一個子孫都不同。他的乳名並非蕭氏子孫傳統的禪語,他的乳名叫厭。他也並沒有於蕭氏宗族太廟舉辦命名禮,直到出生半年後,才得到自己的名字,黯。蕭黯其名並沒有寫入蕭氏宗譜,亦沒有為其指授業師。他是昭明太子諸子中唯一沒有封王爵者,當然,也沒有封公爵,甚至宗室子弟例封的侯爵位也無。
無爵就無屬官,亦無內官。幸而金華宮仍可為他遮風擋雨,然而流言蜚語卻如風刀霜劍,金華宮亦不能庇護。雖有皇旨早嚴命無論何爵何位,擅言王孫命運事按忤逆罪處。可宮中內外卻仍然風傳金華宮有位命格不詳的皇孫。一條流言捲起更多的流言,慢慢的竟有人置疑他的血統。昭明太子向來寡慾,所屬女眷是八個皇子中最少的,近三年東宮子女均無所出。怎麼偏巧臨終前再幸女眷,留下這一子。流言從縫隙裡溜進金華宮。夫人季氏先是喪夫君,接著兒子遭受無妄詛咒,隨後名譽也被誹謗。再加上宮中人情的涼薄,一個女人所能承受的痛苦總會到了極限。季氏懨懨成病,許對兒子的萬般牽掛,在太醫已經斷為不治後,竟又拖了一載,終於撒手而去。死去時,身體瘦只剩骨。於是,年僅三歲的皇孫厭,不祥的流言中,又填了孤星克母。又說也許昭明太子也是因他在母腹中克父之故才早逝的,全然不顧前言對其父子關系的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