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殿下,您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長公主還是那麼犀利,一語道破玄機。太子沒再說什麼,而是將詔書扣下了,“今晚暫不發旨,姑母不必擔心,孤自會向父皇解釋。”
之後太子前往含光殿,與陛下一前一後擺駕蓬萊洲。禮官拖著長長的音調,引著浩蕩的人群行禮叩首,聲浪蕩滌在浮光中,隨著池水一遞一遞漾遠了。
燈火輝煌的蓬萊殿上,人世間最煊赫的權勢簇擁著他重新登上那父皇身旁的高位,然而太子只覺得恍惚,並且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曠。
天子坐在高臺正中央,他居於東側下首,皇室宗親依次排下去,兩掖則分置百官與命婦的席位,一直鋪排到殿前的空地上,一眼望不著邊。皇帝說了兩句應景的話,禮官再一聲聲向外傳,又引得眾人起身謝恩,那浩大的聲勢,振蕩起嗡嗡的回聲在殿上繚繞,許久不散。
等開席後,氣氛便可以鬆散些,蓬萊洲前的移來一座座小艇,有絲竹、歌舞,還有胡人新奇的雜耍,吹起三丈來高的火焰,引得殿上一聲聲驚呼。
起先太子的視線也落在池面上,然而不經意地,總是向正殿西側一角偏過去。旁人都是攜家帶口,唯獨睿王府席上孤零零一人,確實很難不讓人注意到。
太子意識到自己在看她,很快地便移開眼,然而仰頭飲酒的時候,餘光又不自覺地掠過去。她的面容在旒後虛虛實實,側著臉,靜靜觀賞著殿外的表演,那份泰然與矜重,是展現在太子眼前的睿王妃,卻令趙銘恩感到陌生。
太子慢慢嚥下一口酒,心想,她在段鬱面前,果然是不一樣的。
後來“嗖”的一聲,池面上開始放煙花,眾人驚喜之下引頸觀望,可惜殿簷擋去了大半,看不清全貌。
皇帝見狀,樂呵呵地揮了揮手,“隨意離席吧,不必拘束。”
那樣多的人,一下子四散開來,各自在蓬萊洲上尋找看煙花的最佳位置。連皇帝都興致勃勃地起了身,太子忙去攙他,“父皇慢些,小心腳下。”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十分欣慰的模樣,“朕沒醉,清醒得很。”走到殿外,憑欄仰望,夜幕上炸開一朵朵燦爛的金花,太子看了兩眼,不覺便垂下眼簾,視線在蓬萊洲上游弋。光線驟明驟暗,按說要找一個人並不容易,可出乎意料,太子一眼掃過去,視線便穩穩地定在她身上,彷彿她在人群中有特殊的標記一般。
往後餘生大約就是這樣了吧,每年有那麼兩三回,他會在人群中遠遠見上她一眼。噢,如果她不再是睿王妃,成為了誰誰的夫人,那這例行的進宮謁見都輪不上了。
原本只是想看一眼,然而一眼之後,又是一眼,太子要極力抑制,才能使自己的眼神不顯得異樣。然而很快,她身邊擠過來一個人,她也不顯得驚訝,沖那人笑一笑,彷彿早就約定好了,一齊放眼看煙花。
段鬱......封賞的詔書此刻就揣在他袖中,卷軸緊緊攥在手,銳利的邊緣刺得掌心生疼。他不敢叩問自己的本心,可想要頒旨的劇烈沖動已然出賣了他,本能先一步理智告訴他,他就是故意的,他不想看到那刺眼的笑意。原來他有這樣濃烈的情緒,太子自己都感到驚訝。
這時候,皇帝喚了聲“亭之”,太子一瞬間回過神來。
“兒臣在。”
皇帝唔了聲,彷彿漫不經心,“怎麼將嘉賞的旨意壓下了?”
太子照著想好的措辭說:“兒臣以為,鄞州之變事關重大,從中樞到州府,積弊甚深,應先論定罪責,再頒獎賞。若一味粉飾太平,大而化之,不足以震懾人心,往後還會有更貪婪的汙吏,行更悖逆之事。如今各部的案卷尚未釐清,罪責未明,所以兒臣將詔書壓下了。”頓了頓,自然要請罪,“此番兒臣自作主張,實為兒臣心中也拿不定主意,直到最後時刻,方下定決心,是以沒來得及與父皇商議。”
皇帝沉默片刻,長嘆一口氣,“朕知道你的意思,罷了,你拿主意吧。”
再清明的朝廷,也不乏投機者,稍稍起一點風,便能乘勢攪動起滔天巨浪。皇帝何嘗不知道那些汙糟事,只因牽涉內廷,永遠都下不了重手整治,直到最後釀成大禍。事到如今,太子借機一把大刀闊斧揮下去,實在正當,他有心緩和,到底也是拉不住太子的手了。
太子點了點頭,心中卻苦笑,他與父皇在政見上的分歧,原本可以再掩一掩,如今陰差陽錯地揭開,說得再好聽,也是他一己私慾作祟。
池上又奏起了燕樂,皇帝略覺疲憊,索性先離席回宮了。太子終於下定決心,招來親信的內侍,讓他去尋睿王妃。
有些話,還是當面問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