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外不遠的迴廊下,孔從玉一身玄金飛魚服,手按繡春刀,迎風而立,見楚鳴珂看來,他正了正刀,快步上前:“千歲。”
楚鳴珂沒應聲,上下打量他,孔從玉便上前一步,輕聲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周圍的太監宮女都極有眼色地退開,楚鳴珂略一點頭,撐開傘大步向外走去。
孔從玉連忙追上,春日綿雨像針一樣細,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隨著風到處亂飄。不過片刻,飛魚服上聚了些晶瑩的水珠,孔從玉隨意用手撣去:“千歲今日前來,是向皇上稟報陳家的事?”
一旁的楚鳴珂斜過眼睛,冷漠道:“不該問的別問,小心掉腦袋。”
“不敢不問吶……”孔從玉低聲笑道,“事關身家性命,哪怕要掉腦袋,也是得來問上一問的。”
“既然怕,凡事就更該謹言慎行。誰又知道今日揮下的刀,來日會不會砍在自己的脖子上呢?”
楚鳴珂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漠然,孔從玉看著他的側臉,無奈失笑:“刀早在十八年前就落下了。”
信步向前的楚鳴珂突然停住腳步,他轉過身,面朝孔從玉,語氣仍舊靜如止水,漆黑的雙目之中卻帶著難以言喻的危險:“孔從玉,你好大的膽子。”
孔從玉朝他笑了笑,繼續冒雨往前:“若非十八年前那場變故,你我如今,恐怕是不會以這樣的方式相見的。”
“我爹總想讓我繼承他的衣缽,可我打小就想當個詩人,縱情山河、肆意九州,日日飲酒,醉了便吟詩作賦……不想到頭來,還是遂了我爹的願,做了個軍戶——也只能做個軍戶。”
長街上空蕩蕩的,除了他們沒有旁人,唯有兩道腳步聲回蕩,楚鳴珂落後他半步,平淡道:“這已是你最好的出路。”
前方的孔從玉猛地停下腳步,原本低柔的聲音變得艱澀,帶著恨:“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他咬著牙,右手緊緊握著繡春刀的刀柄,不開口、不回頭,及至身後傳來楚鳴珂自嘲的笑聲:“你起碼還有一條出路。”
“十八年了。”
孔從玉猝然轉身,看向他的雙目中帶著困惑與詫然。
“人們早就忘了還有過什麼定遠侯!早就忘了還有過什麼玉麟邊騎!就算他們戰功赫赫、就算他們所向披靡,來日史書上也只會寫,定遠侯單牧川,通敵叛國、大逆不道,於建寧十二年仲夏斬首!”
楚鳴珂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玉麟邊騎英魂永鑄,不怕汙名。”
“哪怕為此付出性命?哪怕為此與所有人為敵?”孔從玉像是再也控制不住般拔高了聲音,他箭步上前,抓住楚鳴珂的雙肩,漆黑濃密的劍眉擠成一團,“我那日就同你說過,鳴珂,晏同春是三朝元老,內閣勢力盤根錯節,擁立晟王是大勢所趨,誰也攔不住的!你此舉無異螳臂當車,你不要命了嗎?”
楚鳴珂揮開他的手,冷漠地打斷他:“自我被送進宮裡那天起我便已經死了。”
身後腳步聲遠去,楚鳴珂背對著他獨自離開,孔從玉在一陣急促的呼吸聲中轉身,朝著那道背影低吼:“你就不怕再死一次嗎?”
“死是最好的解脫。”楚鳴珂的聲音遠去,同他這個人一樣離孔從玉越來越遠。
“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順京城裡,活著才是折磨。”
天黑得很快,亥時的時候雨終於停了,但烏雲仍舊籠罩在天上,看不見月亮。
宮燈被潮濕的風吹得來回擺動,燭光縹緲,長街上很暗,及至兩道提著燈籠的身影出現,方才將濕透的地磚照亮。
林登帶人等在乾清宮門外,待那兩道身影靠近,他方才扶了扶帽子,上前叫了一聲閣老。
周圍太監手中的燈籠將晏同春蒼老的面容照亮,他蒼老了許多,脊背佝僂、原本還算烏黑的頭發業已斑駁。晏同春點了點頭,用老邁沙啞的聲音道:“有勞公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