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拾起了巾帕,重又去擦少年未曾幹透的發絲,輕柔的力道中,果?然見?得?寧離背脊漸漸放鬆下來。彷彿閑話家常一般,裴昭說道:“可是在我看來,你與寧王雖非父子,實?際上也與父子無異。你心中全然孺慕,他待你的心思,也從來不是假的……寧寧,你大抵不知道,今歲你入京之後?,寧王便?給陛下上了摺子。”
寧離不曾聽過有這一遭,一時?間語氣呆呆:“真的麼,阿耶怎麼從沒有與我說過?”
裴昭微微一笑,道:“說與了宮中便?是……只道你年少體弱,還請陛下多憐惜則個。”
寧離頓時?恍然:“所以陛下才?從不曾召我。”
這樣說來,大抵也沒錯,裴昭點了點頭,又道:“所以你看,即便?沒有血緣,你與寧王之間,就不算父子了麼?他養育你長大,你承歡他膝下,何嘗不是親如骨肉。世上卻有一些父子,空有其名,頂著一個名頭,實?際上算不得?半分。更有甚者,與仇人也差不多。”
寧離抬頭去望裴昭,不知他為?何有此一說,裴昭自?嘲道:“……說來也好笑,我其實?半點也不得?我父親喜歡。”
寧離不解道:“你這麼好,他怎麼會不喜歡你呢?”
裴昭道:“……我大抵是不得?他的緣。我上面還有兩個庶兄,我父親從來看重最大的那一位,甚至想家業都讓我那位兄長繼承。我原本以為?是因著我幼時?多病,指不定活不下去,他自?然喜歡強健的,這樣才?能讓底下人安心,所以心中也沒有什麼多的念頭,覺得?父親這般也是理所應當。”
寧離吃驚的握住了他的手,只覺得?這話平靜裡透著說不出的可怕,怎麼……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他道:“可是,難道除卻家業繼承,你便?不是他的孩子了嗎?”
裴昭笑了笑,卻想,兩人幼年皆體弱,可遭遇,卻半點不相當。
寧複還上天入地尋覓奇花異草,只求能救回寧離一條性命。可是到?了他這一遭……
裴昭道:“縱然是,大抵在他眼中,也與草芥無異。我後?來才?知道,原來我不是生來體弱,乃是我姨母暗中使了手段。”
寧離不明白:“姨母?”
“是。”裴昭道,“我阿孃成婚後?未有誕育,而我父親後?院姬妾頗多。她家中擔心長此久往,地位不保,於是便?想再送位女兒來,也就是我姨母,意?圖鞏固位置。”
這後?宅的彎彎繞繞,不免聽得?寧離有些發暈:“那你阿孃呢,她願意?麼?”
“願與不願,又能夠如何?”裴昭神情淡淡,“……我阿孃當初並不知道,自?己妹妹與丈夫竟有了私情,等她知曉時?,木已成舟。後?來她懷胎十月之際,我姨母大著肚子跪在臺階下求她,自?甘為?婢,只求入府……嗯,家中老母相逼,階下幼妹懇求,丈夫又與她說教她大度些,縱使有了姨母也不會影響她的地位,阿孃只能點頭讓姨母進門。兩月後?姨母生産,然後?就有了我庶兄。”
“他雖然是我庶兄,但?卻是我父親的長子。那時?我父親家中為?了家業,爭奪不休,阿翁因為?父親無子,遲遲沒有確立他的地位。有了我庶兄,他總算是出得?一口氣,阿翁也終於願意?教我父親繼承家業。”
“當時?府中,便?只有我庶兄一個,我父親極為?重視,親自?開蒙,教他讀書識字。便?是其他孩子再出生,也沒有這樣的待遇。後?來我阿孃有孕時?,姨母暗中使了手段,給阿孃下了毒,大概是想要我死,沒想到?我命大,活了下來。”
寧離聽得?目瞪口呆,卻不想還有這般狠毒之事。
裴昭目光平靜:“姨母使人下了手,究竟是怎麼想著呢?是想要阿孃和我一屍兩命,她便?順理成章的得?了阿孃的位置。還是隻想要阿孃生下個死胎,這樣便?沒有人能影響我那庶兄的位置……只要阿孃膝下無子,她家中必然是鼎力支援我庶兄的。倘若再有嫡子出生,庶兄的地位說不定就會受到?影響,家中也會轉而支援後?生的嫡子。”
“她其實?那般憂慮也沒有錯,我出生後?,庶兄的地位確然被?影響了一些。阿翁眼裡看得?見?我,父親眼裡卻只有我那庶兄……我後?來有時?只覺得?,姨母對阿孃下手,我父親未必不知,只是不在意?,或者是樂見?其成罷。他其實?也並不想再有嫡子出生,分薄了我庶兄的位置。我體弱多病,正好合了他的意?,哪一天早死了,正好給庶兄騰地方。”
寧離:“……”
他娓娓道來,彷彿在講旁人不相幹的故事,可那些分明又發生在他的身上。寧離聽至此處,已經是心驚肉跳,脫口而出道:“他根本不配做你的父親。”
陡然間又想起,無怪乎總是聽見?裴昭咳嗽。他以為?是陳年痼疾……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痼疾!
虎毒尚且不食子。
可裴昭的親生父親,卻盼著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