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吊子胡大順的長相在整個寨子裡也數得上了,不是數得上英俊,而是數得上醜。雖然說他的長相顯得要比大鎖周正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兒去,也是一副愣頭愣腦的模樣。半吊子胡大順人生得愣頭愣腦還不說,卻又是扯了理兒天不怕地不怕的愣頭青,不管是誰,只要惹怒了他,他那個勁頭上來,一準往死裡折騰你,即使他打不贏你,也會想著法子折騰你家的老婆孩子還有你家的物件兒,知道你服氣了去給他賠不是,他才會罷休,不然,跟你沒個完。或許正因如此,寨子裡沒人敢招惹他,包括趙淌油這樣的頭面人物,平日裡也小心著別招惹了他。儘管半吊子胡大順人長得不咋地,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愣頭青,但是,他一旦辦起事情來,那個心細,寨子裡還沒有誰能跟他比得上。人們喊他半吊子,也絕非是因為他少心眼兒犯傻,只是他的長相有些發怔,看起來跟半吊子似的。於是,人們就開玩笑似的喊他半吊子。誰知道這個玩笑一開,半吊子這個名號就跟他糾纏上了。
半吊子長相寒磣,可他有一門子好像天生就會的絕活兒,沒投啥子師傅,拎起來小喇叭就能吹得響,自己練了些日子之後,竟然能把小喇叭吹得屋裡哇啦得滴流轉。於是,哪兒有紅白事兒招呼喇叭班子了,就有喇叭班子過來請他,當然,也不是白請,條件是半吊子去一天就是八十塊錢。一天八十塊錢,半吊子很賣力氣,憋足了勁兒,粗著脖子紅著臉,腦門子上冒青筋,兩個腮幫子鼓得像兩個小山泡子,小喇叭就在他嘴裡嘀哩哇啦地吹得震天響。吹了《打金枝》中的唐王勸婿那段兒,又吹《花木蘭》中的“誰說女子不如男”,接著還會吹《老包下陳州》。誰也不知道他咋的一個吹法兒,竟然能用小喇叭吹出人的聲音來,粗細有別,雄渾細膩,各有特色。人們見半吊子吹得好,就會叫嚷著給他拍巴掌,紛紛吆喝著請他吹《百鳥朝鳳》。半吊子見人們這樣對他叫好,那個勁頭兒就更足了,半碗熱茶潤了喉嚨,手一抹嘴巴子,小喇叭就吹出了《百鳥朝鳳》,各種鳥叫的聲音在他的小喇叭裡是活生生地像。就這樣,一來二去,半吊子在十里八村吹出了名堂,要是誰家有個啥子事情需要喇叭班子湊個氣氛,就指名道姓地要喇叭班子把他半吊子胡大順請過去,不然,價格上就打折扣。很多喇叭班子為了爭搶他半吊子胡大順,競相把酬金往上加。一開始的時候,喇叭班子八十塊錢一天請他半吊子,眼下竟然有喇叭班子出二百塊錢請他半吊子一天。半吊子當然不是半吊子,誰給的錢多就跟誰去。曾經有一個縣劇團的師傅,聽了半吊子吹的幾段小喇叭之後,很是賞識,說半吊子底氣足技巧熟,美中不足的是半吊子的樂感還差了那麼一丁點兒,如果經過一段時間的視聽培訓,日後一準半吊子能把這小喇叭吹出大名堂來。半吊子不知道樂感是啥子邪乎的東西,說自己咋的覺得吹著順溜就咋的一個吹法兒。這個師傅要收半吊子做徒弟,可半吊子說啥也不願意,這個師傅很可惜地搖了搖頭嘆了一聲去了。半吊子依舊是咋的個順溜咋的一個吹法兒,吹了東莊又吹西寨,尤其是年節前後,那個忙,在臥龍寨裡幾乎看不到他的身影子。只是人們不明白的是,他半吊子咋的把張老驢的後院吹出火來了,以後又是咋的半道上吹回來一個嬌滴滴的花楞楞的俏女人。
“鳳她娘!”這天,半吊子吹了一個場子之後,一手拎著他的小喇叭,一手拎著一兜子自己也叫不上是啥子名堂但吃起來很好吃的東西回來了,人還沒有進門,就在院子門口衝著院子裡招呼他的花楞楞的俏女人,一臉的高興勁兒把他的兩眼也繼承了一條縫兒,“快看這是啥東西,好吃著呢。”
半吊子的花楞楞的俏女人就是風悄,雖說已經是三十多歲的女人了,可照寨子裡的老少爺們兒們的話來說,她那白嫩白嫩的皮肉兒仍顯得很滋潤,用手一掐,一準能滴水冒油兒。再加上她不像寨子裡的其她女人那樣,生了娃下了崽兒就嘟嘟嚕嚕地晃著兩個大奶子炫耀似的走家串戶地遛舌頭。俏女人皮肉白嫩,人長得好看,整天衣是衣襪是襪的收拾得很素淨,很像機關幹部的女人。寨子裡的很多人都為這樣的俏女人感到可惜,嫁了半吊子,那就是仙草靈芝插到一灘爛牛屎上了。也有人背後說啥子,像她這樣白白嫩嫩的俏女人,可以豆子裡挑芝麻地嫁人,這樣嫁了半吊子,一種中間有啥子隱情,才匆匆忙忙不揀好歹嫁了半吊子。約摸著半吊子也是那股子邪火頂昏了頭,飢不擇食寒不擇衣地拾了只破鞋當龜兒子。不管別人咋的一個說法兒,但是,自打俏女人嫁了半吊子之後,半吊子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出出進進的顯邋遢了。再說起他們的日子,怕是和寨子裡最有錢的趙淌油家有的一比。半吊子能拎著跟了他二十來年的小喇叭吹些外找兒,回來了的俏女人又是人俏手也巧的理家好手,自然他們的日子過得清靜順和。雖說有時候也會絆嘴吵舌的,居家過日子也避免不了,舌頭和牙齒還有相剋的時候呢。
回來了的俏女人聽了半吊子的招呼,怕打著身上的衣裳從院子裡迎了出來,伸手從半吊子的手裡接過那兜子東西,來回瞅了瞅,還是沒能瞅出啥子門道兒來。她抬頭眨著兩眼瞅了瞅半吊子,笑著問:“這是啥子東西呀?還真的沒有見過呢。”
“今兒運氣好,碰到一個財神爺,說我今兒給他們家吹出了氣氛,另外給我拿了二百塊錢還不說,在臨散場的時候,特意給我拎了這兜子東西,說以後他們親戚鄰居家誰要是有事兒需要喇叭班子,一準他親自過來請我。”半吊子今兒是高興,喇叭班子的佣金歸喇叭班子的佣金,加上今兒這個主家另外的犒賞,這一天就是四百塊錢的進項,“我接過這兜子東西,也不知道是啥玩意兒,有心想問問東家,又覺得不好臉面張口,就知道他們是剌開了用一根細管子吸著喝。我琢磨著你也跟著我十來年了,怕還沒有見過這東西,就沒捨得跟喇叭班子裡的人把它給分了,咋的我也得把它帶回來讓你嚐嚐新鮮。”
花楞楞的俏女人眨巴了兩下她那雙很好看的丹鳳眼,心裡很滿足地盯著半吊子一笑,從半吊子另一隻手裡接過那個小喇叭,招呼著半吊子就進了院子。
“今兒我是想不通了,吹了這麼多年的場子,去過的人家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了,就沒見過有這麼富足的人家。不光是今兒這個東家,他們整個村子瞅著都富得很,就咱們這個寨子,怕是再有十年的時間也趕不上人家那個村子。就說今兒碰到的這個東家,那個排場,咱們寨子裡的趙淌油,怕是十個也抵不上人家一個。”半吊子進了院子,嘴裡不安閒地向花楞楞的俏女人說著他今兒的見聞和心思,隨手又從衣裳口袋裡掏出幾包洋菸來,向花楞楞的俏女人顯擺著說,“你看人家待客用的洋菸,聽說都是好幾塊錢一包,咱們寨子裡的趙淌油敢這樣用這樣的洋菸鋪排著待客嗎?不敢,他趙淌油沒這個底氣兒。”說著,他開啟了一包煙抽出一支叼在了嘴裡,哧稜一聲划著了一根洋火,就著洋火的火苗子把嘴裡的洋菸吸著了,頓時,他的嘴裡鼻子孔兒裡都冒出煙霧來。他甩掉手裡的洋火杆兒,眨巴著兩眼,琢磨啥子似的接著說,“人家那村子,見不到洋火這東西了,男人吸菸都用一按開關就咔嗒噴藍火苗子的打火機。煙點著了,手一鬆,打火機的火苗子就沒了。”
“你看你這一趟回來,咋的就跟以前回來時不一樣了,見了一家財主就把你眼饞成這樣了呀?”花楞楞的俏女人放下手裡的東西,習慣性地給半吊子燙上一碗白糖水,轉過身來撒嬌似的瞅著半吊子,怪罪似的說,“人家再咋,那是人家混的。眼下天這麼寬地這麼廣,還能綁著人家的手腳不成?再說了,人家能這樣,咱們也能這樣。”
“回來的路上我就一直在琢磨這事兒,雖說咱們家的日子過得不算短,但跟人家沒法比,包括寨子裡的趙淌油家的日子,跟人家比起來也不叫個日子。”半吊子辦受理的菸捲兒放到嘴上又抽了兩口,瞅著花楞楞的俏女人說,“我琢磨出來一件事兒,想跟你合計合計。”
“你看你這,兩口子還繞著彎子說遠話。有啥事兒你就說唄,還跟我合計合計。”花楞楞的俏女人把冷得已經可口的白糖水端到半吊子跟前,瞅著半吊子說,“不管你琢磨出啥事兒,只要不偷不搶,點子正,我都依著你的琢磨。”
“總歸兩個人合計合計穩當一些。”半吊子從花楞楞的俏女人手裡接過白糖水,看著花楞楞的俏女人說。
“這個倒是。”花楞楞的俏女人抿嘴笑著向半吊子點了點頭。
“好多人都嫌棄我這長相不夠擱夥計,我就不行這個邪了,那嘩嘩響的票子也會嫌棄我這長相?”半吊子喝了一口白糖水,抬頭看著花楞楞的俏女人,跟誰生氣似的有些血頂腦門子地說,“明兒早起你去集市上買它二十斤上好的豬肉,再買二十幾斤上好的果品回來。我就不信這個邪了,日他八輩子老祖宗!”
花楞楞的俏女人一下子怔住了,這是咋的了?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半吊子發誓似的說,“今兒碰到這個東家,你以為人家的錢是從地上彎腰白撿的呀?人家是摸著屙錢的屁股門兒了。明兒準備這些東西,我去今兒這個東家家裡一趟,跟人家討教討教,你看成不?”
花楞楞的俏女人給半吊子的話弄得是雲山霧罩地犯迷糊了,她皺著眉頭瞅著半吊子看了老半天,這才小心著問:“你這是咋的了?想咋的一個折騰法子?這小喇叭就不吹了?”
半吊子瞅著花楞楞的俏女人,笑著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了花楞楞的俏女人。
花楞楞的俏女人聽了半吊子的打算,一下子放心地長出了一口氣。
“小喇叭咋的能不吹?捨得啥東西也不能捨得小喇叭。”半吊子瞅著花楞楞的俏女人說。
“就是啊,不管咋的,這小喇叭還能給家裡吹回來一些進項。”花楞楞的俏女人很清楚,跟著半吊子這十來年,小喇叭為家裡吹回來的進項讓他們這個家的日子在這個寨子裡也說得過去了,要是半吊子丟開了小喇叭,就是把家裡的一個大進項給扔開了。
“當初要不是這個小喇叭,我咋的能娶上你這樣好的女人。”半吊子瞅著花楞楞的俏女人,掏心掏肺地說,“不管以後咋的折騰,都不會扔了這小喇叭。扔了小喇叭,就算是把你扔掉了,跟扔掉我的命沒啥兩樣。”
花楞楞的俏女人緊緊地瞅著半吊子看了好一陣子,她知道這是半吊子說的是掏心窩子的話。不過,這十來年壓在她心裡一塊石頭還是讓她覺得十分的硌應。她伸手抓起半吊子的手,身子一下子依著了半吊子,眨了眨眼向半吊子說:“有件事兒我一直憋在心裡想跟你說,又不知道該咋的一個說法。我知道那是咱們結婚以前的事兒,心裡不該計較。可女人都是這樣,心裡容不下這樣的事兒。當初我是咋樣跟的你,你心裡很清楚。我只想著咱們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以後你就別去張老驢他們家了。”
半吊子一下子傻眼了,他咋的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花楞楞的俏女人會跟自己說這些,頓時整張臉像喝了豬血一樣紅到了耳朵根兒。
“跟你過日子十來年了,對你好歹,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本來以為你有了我就不會再跟她有啥子牽扯了,這十來年間雖說你們兩個只有三次,那也像三把刀一樣扎進我的心裡呀!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很清楚。本來想跟你鬧騰著吵一場,可我不想讓別人吧笑話。我跟著你已經招來了不少笑話,再跟你吵鬧,會讓人家更笑話咱們,以後咱們在這個寨子裡不好招臉做人啊!”花楞楞的俏女人瞅著半吊子,不緊不慢地說,“啥東西咱們都能擔待,就是這名聲,咱們可擔待不起呀!”
半吊子躲開了花楞楞的俏女人的兩眼,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該說啥子了,自己又有啥子可說的呢?花楞楞的俏女人要是換上別的女人,能會這樣在心裡忍著自己的辜負嗎?一準會吵鬧得日子安生不了啊!自打花楞楞的俏女人跟了自己,那是一門心思地對自己好,自己也曾想戒掉和張老驢的女人的往來,自己這十來年期間也控制著自己不再去招惹張老驢的女人。可有時候自己也心疼張老驢的女人,那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啊。這十來年裡,雖然跟張老驢的女人只來往了三次,但對自己的花楞楞的俏女人也是辜負了啊。當初花楞楞的俏女人為了能跟著自己,那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花楞楞的俏女人跟了自己之後,自己一次也不應該再去找張老驢的女人了,是自己太對不住自己花楞楞的俏女人了!他轉過臉來,一下子抱緊了花楞楞的俏女人,發誓說:“這些年我對不住你了,它讓你心裡受憋屈了。往後我要是再有那檔子事兒,就……”他的話還沒說完,就給花楞楞的俏女人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花楞楞的俏女人在被單子的懷裡咬著嘴唇向半吊子點了點頭,說:“改了就好,改了就好!以後你就用心折騰你的折騰,咱們安安穩穩地過咱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