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張老驢那一嘴糊滿煙油子的大黑牙長得不咋地景氣,就可以輕看他張老驢。按照三鄉五鄰的老少爺們兒們的話說,張老驢是南天門掉下的驢蹄子,不是個凡腳。這話很不假,經他那滿嘴糊滿煙油子的大黑牙嚼過的東西花樣可真不少,天上飛的除了飛機沒啃過,就連夜裡出來的夜蝙蝠,他也曾經吃過。地上跑動的就更不用說了,那些用輪子跑動的在外,有人估摸著他在六零年的時候怕是吃過死人,這樣算來,地上能跑動的在他的嘴裡也就不算是啥子稀罕物件兒了。水裡遊的除了船隻,就連海里的物件兒他也吃過。能吃到海里的物件兒的,這個寨子裡除了半吊子胡大順,怕是再也沒有誰能跟他張老驢比了。不管張老驢吃過的花樣兒多,論及喝酒來,那也是這個寨子裡的頭號酒簍子,一斤老白乾,不需要啥子下酒菜,跟喝涼水似的,他一仰脖子,咕咕咚咚就全下了肚。然後,他會把空酒瓶子一扔,袖子一膏嘴巴子,咂磨咂磨嘴兒,說沒咋的,再有半斤八兩的,才能喝出酒味兒來。並且還向別人保證說,再喝半斤八兩,走路絕對腳不趔趄身子不打晃,說起話來也不會舌頭髮硬胡咧咧。張老驢時常在喝過幾口老白乾之後與人這樣打賭,寨子裡沒有哪個人跟他打這樣的賭,自然他也就不能再喝到半斤八兩了。再喝不到半斤八兩,他也覺得心裡有點兒虧欠,就藉著跟人談論喝酒來平和他這樣虧欠的感受。他兩眼一眯縫,酒神一樣把泡酒、品酒和喝酒說得頭頭是道兒,什麼喝啥酒就啥菜,那才叫真正的喝酒。他這樣談論喝酒,不知道他的底細的人一聽,還以為他每天都在換著牌子喝酒變著花樣兒吃菜呢,其實,寨子裡的人都知道,他的就喝得,那叫一個貧,口袋裡沒有什麼了,也就春季一盤子老鹹菜二兩老白乾,夏天一個生茄子二兩老白乾,秋天一塊兒生紅芋二兩老白乾,冬天也就是嚼著蘿蔔二兩老白乾。當然,這是他在手裡沒錢的時候才如此寒酸,一旦賭場上有個順手了,他就會歪歪跩跩地去鎮子上,幾塊錢買幾個下酒的海鮮風味小菜,一瓶商標燙著金字的地方劣質白酒,喝得一身酒氣往回走,嘴裡還梆子調兒地哼著誰也聽不明白的調調兒。要是路上碰見了三村五鄰的熟人,他就會戲臺上唱花臉似的向人嚷嚷著說,啥啥大麴喝著爽口,啥啥海鮮風味小菜吃著地道,而後就會兩腿故作打摽地繼續往回走,嘴裡很誇張地大聲哼著梆子調兒。
讓寨子裡的老少爺們兒們來說,張老驢是一個能手人物。寨子裡的老少爺們兒們這樣評價他張老驢,也並非是奉承或者挖苦他,他自己也承認自己很能耐,不管什麼活兒,也不管他以前乾沒幹過,只要經他的眼一瞅,要不得半個時辰,他準能獨自操手,並且活計做出來絕對讓人不會相信是一個生手所為。張老驢如此能耐,卻沒有把這樣的能耐用到正點子上,吃喝嫖賭,雖然他不像外面的賭徒yin棍那樣猖狂,但在這個寨子裡,已經是了不得的事情了。寨子裡的老少爺們兒們對他的吃喝賭還不咋的反感,最反感的是他嫖,也不能算是嫖,老少爺們兒們的說法,叫搞破鞋。張老驢搞破鞋,搞得有些讓人說不出口去,和他相好的女人是他大兒子大鎖的女人。不過,至於這中間是他吃大鎖的剩飯,還是大鎖吃他的剩飯,這中間還有一些說道兒。不過,這是他張老驢的家事,別人也不好說些啥子,只能捂嘴說張老驢好這一口兒,但凡上了點兒年紀的人還都記得,在張老驢二十歲左右的時候,為了貪這上面的便宜,讓一個女娃子的父親拎著鐵桿子追得他圍著那片十八畝地的高粱地轉了十六圈半,虧得那個女娃子的父親上了年紀跑不過他,要不然,那根又長又尖的鐵桿子一準捅他一身的窟窿。儘管打那之後他再也不敢大模大樣地抓女人的奶子,可他還是不醒心,一旦瞅上女人家,兩眼就會眯成一條縫兒,追著瞅女人家的胸口和兩大腿之間,嘴裡的口水也會不由得順著兩個嘴角子往下淌。眼下他已經是這個年歲的人了,但這個習慣仍舊扔不掉,以至於寨子裡的女人見了他都像老鼠見貓似的躲著走。女人可以躲他,但他總是得空兒地往女人堆兒裡鑽,吧嗒著嘴裡的菸袋,眯縫著兩眼,瞅著女人的胸口和褲襠跟女人油鹽醬醋婚喪嫁娶地扯。
“你們說說現在是啥世道!”這不,張老驢嘴裡咬著旱菸袋嘴子在寨子裡逛悠,見幾個女人在一塊兒做針線活兒,就這樣嚷著遛躂過去,在女人們的中間尋了一棵鍬把粗的小樹,後脊樑一靠,就蹲了下來。他從嘴裡拔下來旱菸袋,來回瞅了幾個女人兩遍,很窩火似的憤憤地說,“這土地到戶才幾年呀,世道兒就變成了眼下這個樣子,沒個說頭兒,咋的就覺得跟上街買牲口似的,嘴巴一張,就得我這把老骨頭忙上好幾年。你們說,這誰家沒兒子,攤在他的頭上,他也會齜牙咧嘴地說難。”
幾個女人知道張老驢到了她們中間,也沒有誰理會他,倒是他這沒頭沒尾兒的話讓幾個女人不由得都抬頭看了看他,一打聽,才知道他這是為著他小兒子小鎖的親事兒發牢騷。
“誰知道是哪個沒尾巴的禿龜孫子興起來的這缺爹少孃的規矩,叫他八輩子斷子絕孫還犯雷打。”刀子嘴豆腐心的鐵餅娘聽了張老驢的話,也咬牙切齒地咒罵起來。這兩娘為了兒子鐵餅的親事兒,忙得他們一家人腳不沾地兒,都給拖得兩肋骨像洗衣裳的搓板似的一根挨著一根暴突著,結果還欠下了一屁股兩肋骨的外債。這鐵餅的事兒剛結束,緊接著鐵砣的事兒又跟上來了,不管咋的,鐵餅的事兒咋辦的這鐵砣的事兒也得咋辦啊,當爹孃的不能偏一個向一個啊。今兒張老驢扯到這個話上,她恨不能扯著興起這個世道兒的人狠狠地咬上他幾口。可是,她也不知道是誰先興起的這個世局規矩,就只能這樣咬牙切齒地咒罵了,“這老天爺也不睜眼看看,讓那些那閨女當騾馬賣的肉頭龜孫出門瘸腿進門掉牙,看他還缺這份德不!我家這鐵餅的事兒算是完成了,這接著鐵砣的事兒,又得這當爹當孃的老驢拉磨似的幾年轉悠。”這話她說得又有些無奈。
“世局走到這一步,說起來還不如以前了。以前,兩家老人說話合轍了,給孩子定格娃娃親,或者媒人兩頭一戳鼓,親事兒就定下來了。逢個年節啥的,家裡多有多送點禮物,少有就少送點兒,也不會因為禮物的多少鬧悔親啥的。你們看眼下的世局,訂婚拿錢還在外,逢個年節啥的,男方家跟搬家似的往女方家送,一家比著一家,家家都跟腰有多粗的老員外似的。”狗癩子雖然還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但狗癩子娘已經有些怕了,“也不知道到我們家狗癩子那時候,世局又會到哪個地步。”
“以前生產隊的時候,也沒見咋的,只要家裡的勞力硬實,就能婚娶。現在的人,不看家裡的勞力了,看誰家有錢。家裡沒錢,兒子多了,倒是孽賬了。”張老驢又上了一窩子的旱菸,咬著菸袋嘴子點上火兒,搖了一下頭,恨鐵不成鋼似的抱怨著說,“現在這個世局,也跟電影有關係,人們都跟著電影學的。依我看呀,這樣鬧騰,好日子也沒幾天的景氣。”
“說起電影來,我也覺得彆扭。你看現在的電影,都是些啥子,大男大女的也沒個規矩,也不知道害臊,見了面沒說幾句話,就摟著親嘴,也不怕別人看見笑話。”鐵餅娘撇著嘴說。
“那也是一門子路數!你想啊,男人佔了女人的便宜,女人再張口要啥,男人還能有啥子說法?”狗癩子娘瞅了一眼鐵餅娘,謔笑著說。
“這男的也是,一會兒不親不摟就急得老驢叫樁似的難受。”鐵餅娘聽狗癩子娘這麼說,嘴巴又撇了撇。
“那事兒能把得住?”張老驢又眯縫起他的那雙吊梢子老眼,緊緊地盯上了狗癩子孃的褲襠,臉上也露出了那種邪乎的笑來,“老驢要是叫了樁,見了母驢,十個人也拉不住。男人也一樣,都是吃五穀雜糧的肉身子,也是那麼一回事兒。”
狗癩子娘見張老驢瞅著自己的褲襠臉上犯邪笑,馬上把兩腿一併,狠狠地瞪了張老驢一眼,起身罵了一句就走了。
其她女人也覺察到了張老驢的兩眼盯著狗癩子孃的褲襠犯邪笑,紛紛撇著嘴巴離開了。
整個場子上就只有他張老驢一個人了,不過,對於張老驢來說,這樣的冷場只他經歷得多了,心裡也就不覺得難堪了。他穩如泰山地在原地坐著抽完了他的那一窩子旱菸,把煙窩子裡的菸灰在地上磕了磕,旱菸袋往身後的褲腰上一別,起身打著眼罩子看了看天色,這才悻悻地往回走。
張老驢回到家中,女人正腰裡圍著圍裙在廚房裡忙活晚飯。他從後腰間拔出那根旱菸袋上了一窩子煙,背靠著廚房的門框蹲下來,然後點著了眼窩子裡的旱菸,叭叭嗒嗒地抽了起來,嘴裡還品味啥子似的咂磨了幾咂磨。
“你呀,就不知道著急!也不看看小鎖多大了,十七大八了,這兩年要是親事兒定不下來,以後就是個難事兒。整天價你也沒個正行,也不想法兒求人給張羅張羅。”張老驢的女人轉到鍋臺背後,瞅著張老驢,怪罪著說。
“你當我心裡不著急呀!我心裡著急上火著呢。這些日子,我就一直在心裡琢磨這事兒。”張老驢抬頭瞅了一眼女人,“前兩天我還跟東莊的劉大炮說叨這事兒,讓他給操心踅摸著看有沒有合適的閨女跟咱們家小鎖。倒是劉大炮說他們村子上還真有一個這樣的閨女家,要個頭有個頭,要長相有長相。劉大炮說那閨女家沒多大的要求,三間瓦房兩間偏房一層院兒。你在心裡掂量掂量,咱們啥時候能蓋起這樣的一層院子?蓋起這樣一層院子,至少得這個數呀!”說著,他向女人伸出了一根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