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將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把連笙帶回衛將軍府。
從賀府把她騙出來後,他便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連同回憶幾個月前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幾個月前,他在乞丐堆中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蓬頭垢面的模樣,衣衫襤褸,手裡端著一隻破碗,正在給底下的乞丐們散銅錢,一腳踩在石階上,威風凜凜的樣子。見到他騎馬路過,竟露出驚喜若狂的神色。他只看了她一眼,正要策馬離開,她卻已張口喊住了他,然而她張開口,喊的不是“衛少將軍”,卻是“顧小少爺”。
顧小少爺。
他揚在空中的馬鞭一瞬間定住了,整個人如同石像一般僵在馬上,僵得幾乎忘了思考。
這世上怎麼可能還會有人這樣稱呼他,怎麼可能還會有人記得這個曾經屬於他的名字。多少次午夜夢回,夢裡沖天的火光,人和馬哀嚎嘶鳴,妹妹號啕的哭聲,母親噙滿淚水的雙眼,他總是死死攥住手心裡的玉佩,在滿身的恐懼與絕望裡醒來。
醒來時屋裡漆黑一片,月光從窗外倒入,勉強映出他蒼白的面孔。他便起床,穿衣,去院中舞劍。
來到衛家十年,沒有一天,他起得不比雞早。
十年前,他在滂沱雨夜滿身泥濘地倒在衛家大門口,是衛大將軍將他撿了回去。衛大將軍收留了他,給了他一個全新的名字——衛長恭。從此,他就成了衛長青的弟弟,衛將軍府的少子。
但他永遠記得,自己是江州顧家的小少爺,顧小少爺。
大將軍對他很嚴厲,總是逼著他學這學那。
“長恭,把劍拿穩了,不許抖!”
“馬步要紮下去,連馬步都紮不好,近戰的時候還沒出手你就死了。”
“這篇《出師表》,背不下來不準吃晚飯!”
他不敢有怨言。
整整六年間,他總是拖著像灌了鉛的兩條腿,一身淤青地睡去,再在渾身的疼痛和噩夢裡大汗淋漓地醒來,重複前一日的苦熬。六年,他從一個小男孩長成一個少年,從只會玩泥巴的不諳世事,長成到能舞槍弄劍彎弓馭馬的意氣風發。他十四歲了,有了一點本事,不會再每天被弄得遍體鱗傷了,他覺得日子終於好過了一點,但是衛大將軍卻給了他一杆銀槍,把他丟上了沙場。
平沙曠野,卻是人間地獄。
這裡比衛將軍府的校場恐怖一萬倍,敵軍像流著哈喇子餓瘋了的虎豹豺狼,瞪著殺紅了的眼,要撕了他,將他剝皮抽筋剜骨。他渾身顫慄,害怕到甚至流不出眼淚,然而他沒有退路。他是衛將軍府的少子,他要接掌衛家軍的衣缽,他必須沖鋒在前。
於是他十四歲,第一次殺人。
把對方的人頭割下來的時候,那雙眼睛還在直勾勾地盯著他,絕望的惡毒的帶著咒怨的眼睛,只是一剎那便沒了生氣,掉到地上。那具沒了頭的屍身倒下來,鮮血從脖子上皺成一團的肉裡噴出,濺到他臉上,他的視線被一片殷紅糊了個遍。鮮血和鐵甲的腥氣沖鼻,讓他幾欲作嘔,可是他不能停。不殺人,就要被人殺。
那一場戰爭結束,他是被染紅了回來的。
第一次殺人,他沒有哭,被敵軍用長矛紮穿手臂,他沒有哭,軍醫給他包紮,把酒噴到傷口上疼得撕心裂肺,他沒有哭,可是夜深後,他倒在通鋪上,在周圍震天的鼾聲裡,忽然想起江州的鏢局大院,爹爹響徹整個大院的鼾聲,他再沒繃住,咬著嘴唇哭得淚流滿面。
那是八年的無憂無慮,他常常記起的一個畫面,天剛剛黑,母親坐在燈下縫衣服,爹爹在院子裡磨槍,一聲,一聲,一聲,妹妹正扒著門蹣跚學步,非常認真地盯著路,偶爾抬起頭沖他們倆笑,咿咿呀呀的。
而他不在畫面裡。
他來到將軍府後,總會有人問起之前的事情,問他是誰,家在哪裡,為什麼會被衛大將軍收養,他總是搖搖頭隻字不提,只道是自己雨夜發高燒,再記不起來了。可如今眼前這衣衫襤褸不修邊幅的乞丐,卻在往來如織的人流裡一眼認出他來,喚他,顧小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