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範婆醒來,卻見繪之醒的比自己還早,不禁嘮叨:“你年紀小還在長身體,正該多睡些。”像她則是因為年紀大了,一日睡三個時辰都是多的,即便如此,她還是記得自己年青時候,每日裡頭都是睡不夠。
繪之正在切蘿蔔。蘿蔔若是吃不完,時間久了容易糠心,到那時候再吃就不好吃了,說句味同嚼蠟也不為過。因此她就像切成條曬幹,這樣或者醃鹹菜吃或者以後包菜包,味道都不壞。
範婆絮叨她,她抬頭沖範婆笑:“我睡飽了,阿孃。”一邊說一邊撿起一塊蘿蔔條來咔嚓咬一口。
範婆見她這樣,臉上露出笑容:“今兒早上咱們做蘿蔔疙瘩湯好了。”
繪之沒有意見:“行啊,蘿蔔還要焯一遍水嗎?蘿蔔水也挺好喝的。”
範婆便道:“那就不焯水了,放點姜絲,家裡還有生薑嗎?”
“有。”繪之一邊說著一邊去了旁邊,從菜籃子裡頭撥拉出一塊姜,很快削皮切絲,手腳麻利的很。
範婆心裡琢磨,這附近的小姑娘,就沒發現有強過繪之的,而繪之之所以沒有遠近聞名,是因為她從來行事低調,不喜歡東家長西家短,不過那些有眼光的婦人婆子們其實已經發現繪之的好處啦!
她本來想著過年的時候多走動走動,尋摸尋摸,若是找到好女婿,就先定下,等到繪之十八再出嫁。
誰知造化弄人,這眼看著前路都不順,相女婿的事自然也就擱置了。
繪之打定了主意不跟著族裡人離開,蹲在小板凳上燒水的時候靠著範婆的腿道:“阿孃,你同阿爹說說,我不離開你們,外頭的人都很壞,萬一將我拐了賣了,我不定要費多少力氣才能逃出來,且若是逃的不順利,被抓回去打斷腿,到時候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阿爹阿孃呢,在家裡還以為我在外頭過的多麼好……”
她這麼一說,立即就把範婆嚇住了,手裡的湯勺一下滑到鍋裡,繪之連忙站起來,拿了筷子去抄。
範婆抿了抿唇,點頭道:“外頭壞人是多,不過族長安排一陣子,總得保證大家的安全吧,若是有人欺負了你,我們也是不依的。”
繪之小聲道:“反正我不走的,要是送我走了,我半路自己再跑回來。”
範婆被她險些逗笑,板著臉道:“胡鬧,剛才是故意嚇唬我的吧?”
繪之不慣撒嬌,但軟話了語氣還是會的,就低聲道:“阿孃,我捨不得離開這裡,要是壞人來了,大不了我跑到山裡去,等他們走了再回來,您想想,若這樣安排的話,是不是比我離家千萬裡要好?”
範婆哼了一聲:“這事我做不了主的,你呀!”她心裡當然是捨不得,但面上不能表露出來。就像那些一開始送孩子入學的家長們,其實心裡百般不捨,恨不能把自己拆吧拆吧塞到孩子書包裡頭一同去學校,可面上還是冷靜的看著孩子一步步的進了課堂,彼時大多數孩子心裡都會覺得父母們冷酷無情的。
繪之一聽這話,心知範婆已經被自己說服的差不多,可也卻如她所說,還得範公也點頭才行,於是吃飯的時候,故意說起以前在中許村的那個被婆婆賣掉的媳婦子來,把她如何逃如何被打如何懷孕都說了,從前中許村的事她從來也沒有說過,現在說出來,格外帶著一種蕭瑟。
範公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可也教導繪之:“那個女子本是個傻的,她自己不夠機靈,還喜歡蠻幹,若是換了我,既然相公都沒了,自己又有孩子,起碼要拿住婆婆,保住骨肉,再者就是落到被發賣的境地,也要謀定而後動。舉個例子,就說項羽,項燕之孫,是不是英雄?他之神勇,千古無二,楚漢戰爭他佔盡優勢,可最後反倒被劉邦所滅。劉邦是誰?出身農家,是才學高過項羽,還是家世高過?可他知人善任,善納諫,他手下無數將領顯露才能,終於反敗為勝。提起西楚霸王,大家只想到虞姬,還能想到誰?可提起劉邦,韓信,彭越,英布,臧荼,哪一個不是錚錚好漢?”
繪之表示不服:“但這些好漢的下場都不好。”
範公笑,對了範婆道:“這就是讀書多了的壞處,只認好壞,世上哪裡有那麼多好壞?人參救命,參湯味道美不美?有道是良藥口苦,良言逆耳,你且記得一句,不能以好壞辨別是非?有時候活下來的人才能稱之為好。劉邦擊敗項羽,誅殺異姓諸侯王,他殺得人少麼?不少,可他稱霸天下,廟號太祖,諡號高皇帝,有他,這才有了四百年漢朝天下。”
範公又道:“你也見過村中不少人了?你道人人都是好人或者都是壞人?非也。這長輩愛護晚輩的,在晚輩眼裡,長輩是好人。這村人欺負鄰人的,在鄰人眼中,村人便是壞人,好壞都不過是個立場,所以我平日不喜你跟你娘糾結於這些瑣碎之中,你想想,為了一頭蒜,一棵蔥的,吵來吵去很有意思麼?有那個時間,寫寫字念念書,哪怕放牛去呢,也比滿心怒氣好吧?只是,人活在世上,毫不掩飾的恣意行事還是不好的,做事當然要按著咱們的心願來,但面上要掩飾住,要符合這世道,符合世情,如此,便是得個圓滑之名,也比將四鄰都得罪光了強上百倍。”
範公細細教導,繪之站著認真聽了,這時候就不敢反駁了,只是還沒有忘記初衷:“阿爹,我沒有那個人那麼傻笨,但我也沒有特別聰明,且又容易信實,這到了外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說著扭頭去看範婆:“阿孃,你說呢?”眨眼皺眉,滿臉都是哀求。
範婆被她揉搓不過,訥訥添了一句:“我不放心是真的。就是給他們再多的錢,這在外頭也沒有家裡舒坦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