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範公範婆的維護,繪之的內心十分羞愧。
她的出身,她所有的經歷,被人催逼著從記憶裡頭翻騰出來,使她陷入了一種自我厭棄的情緒,沉默的站起來,坐在一旁,了無話說。
太陽的餘暉漸漸落下,院子裡頭卻突然傳來人聲。
那聲音由遠及近,旁人還沒有聽清的時候,繪之先聽到了。
只是一聽到,便如被定住一般,一動也不動了。
她幼時出生,對親爹親娘是有戀慕的,只是這戀慕隨著他們的一日日冷淡,也漸漸轉換成了別的滋味,譬如懼怕,譬如惶恐。
些許年過去,更是再無一絲溫情。
然而,那親爹的聲音也好,親孃的聲音也好,在她心裡曾種下心錨,如影隨形,忘是忘不了的。
範婆看繪之一時呆住,眼珠也不轉了,呼吸彷彿也不會了,撲過去立時將她抱住:“繪之,你可千萬別嚇娘啊!”
這一聲把繪之自幼時的惶恐中拖了出來,她身體一鬆,軟軟的靠在範婆身上:“阿孃,我走了,你跟阿爹千萬要多保重,我總會有再回來的一日。”
範婆也明白大勢已去,那些人有備而來,肯定不會輕易罷休,範家不過小戶之門,莫說此時只有範公一個男子,便是繪之再多幾個兄弟,恐怕也無濟於事。
說到底來的是兵是匪,不說範家全家搭上,就是範氏一族,也沒有抗擊之力。
韓南天聽到手下稟報說蘇氏已經到了門口,蘇行言那邊得知訊息,也正往這邊趕來,臉上不由露出笑容。
“骨頭再硬,恐怕也硬不過血脈相連。”
蘇氏未進門先哭,她自然也是“真情流露”,不過這哭,只有三分是給繪之看的,另外的七分則是哭給別人看的。
這樣的一個婦人,神情蕭瑟,臉頰深陷,叫人一看就忍不住想,這肯定是思念女兒的一個慈母。
卻不知這樣的慈母曾眼睜睜的看著相公將閨女賣掉,為的是養活那還沒有影子的兒子。
繪之一動不動,任由範婆的眼淚濕透了她的衣衫。
同樣是哭,一位無聲,一位有聲,在繪之心裡自是不同的分量。
韓南天走到正屋門前,輕聲咳嗽一下,語調變得溫情:“繪之,你親娘來了。”
這一句話,便把範婆嚇得鬆了手,幾乎昏死過去。
繪之連忙低聲喊:“阿孃,莫慌。”外頭的哭聲震天,可謂唱唸做打,只是再不叫她心酸不叫她心痛,她也只在乎面前這個兩鬢斑白的老太太。
範婆抖著唇道:“繪之啊!”
範公坐在椅子上,彷彿一夕之間蒼老了十歲不止,他以手蓋臉,眼淚順著手指縫隙往下流。
繪之慢慢的道:“死我是不怕的,只是跟著阿爹阿孃的日子太好了,我還是盼著,說不定將來咱們三個又在一起……”
所以要好好的活下去啊。
繪之最終站了起來:“阿爹阿孃,不要出來,我出門的時候,會關上大門的。黃牛在小六家,待會兒我見了他,叫他牽回來。”她沒說阿爹要保重,要少喝酒,也沒有說阿孃別捨不得吃菜,晚上就不要做活計,彷彿她就是出一趟門,不過一會兒功夫,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