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利悍石吐出三個字後,便閉上眼睛,然後仿若失去了渾身的骨頭般癱倒在地。
作為始作俑者的羅開先,實際上也並不輕松,饒恕一個十分厭煩的敵人對他來說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按照他過往的脾氣,只有死了的敵人才是好敵人,他可玩不來那種什麼相愛相殺的遊戲。
而且這個如今一副可憐相的野利悍石若是就此死去,也沒什麼冤枉的——細論起來,統領夏宥幾州的黨項人也是踩著其他部族包括漢人的屍骨站穩腳跟的,包括李德明,當然也包括野利悍石。
只是,既然確定至少在今後的幾年內都要保持與黨項諸部的和平,羅開先就深知不能再依照自己的性子任意妄為。
當然,饒了野利悍石的死罪,並不意味著活罪也同樣免了,他的右肩鎖骨被羅開先打斷,威望也被打壓,從今之後等待野利悍石的命運只能是幽禁或者圈養,再想掌控一部大權的機率小之又小。
羅開先看也不看野利悍石,甩了甩青雲劍上附著不多的血跡,收劍回鞘,沖著走近來的李德明說道:“德明兄弟,悍石族長已認輸,某決定,依言行事……那些俘虜交託與你,包括野利悍石,夏州以君為主,想必能與某一個妥帖的交代……”
“羅兄且請安心,事已如此,德明若還不能掌控全域性,真的有負諸部之期望……”李德明頗為默契地沖著羅開先炸了眨眼,然後便吩咐身旁人接收看管那些跪在雪地上呆愣的俘虜——作為主使者的野利悍石都被打趴下,作為失敗者的附庸,迎接他們的或許不是死亡,但絕不會比死亡好受,至少被派駐到石州或洪州邊界時下定難軍與趙宋邊界在石州和洪州)戴罪立功是免不了的。
這種場合,兩人並不能隨意交談,還未說幾句話,一眾黨項諸部的“貴人”就圍攏了來,誇贊羅開先武技高超者有之,贊頌羅開先心胸寬廣者有之,稱贊李德明有先見之明者更有之,甚至還有詢問之後如何制定草原約法的好事之人。
至於萎頓在地的野利悍石,除了野利部他的幾個貼身隨從,再無人去關注,連李德明這個血親的外甥,也只是命人找來肩輿把他抬走,再命人請醫者醫治即算了事。
按照這時代的常例,在這種鬥將式的比試中輸了的頭領將會徹底失去威望,再難有翻身的機會。
黨項部“貴人”們的心裡都在想些什麼,羅某人不能準確把握,只稍稍愣神之後細細一想,卻也能揣摩個差不多,他們如此跟紅頂白得毫不掩飾,看起來可笑又可憐,可是細思之下,有何嘗不是可笑複可嘆呢?
在這個時代,因為唐中晚期開始的常年混戰,原有的農耕基礎被破壞,憑著悍勇搶東搶西的草原部族佔據了這裡的話語權,帶來的卻是野蠻和貪婪,還有落後的生存方式——趕著牛和羊到處去吃草,牛羊肥了宰了吃肉,牛羊死了沒了也不會受人憐憫,想要活命只能去富有的人那裡交換,否則就只能到別人那裡拼命去搶;牛羊把草吃光了,就換個草場,別人不讓,不是坐下來談判,而是打而是殺……
百多年混亂帶來的是擁有財富和知識的守序漢人大量減少,刀兵說話勝者為王的“強者”卻層出不窮,如此混亂的弱肉強食法則,惡劣的秩序使得一切進入了惡性迴圈——唐時富饒的隴右變成了這個時代貧瘠的河西,若非還有絲綢古路經行於此,這裡恐怕早就變成匪盜出沒的禁區。
因為無知而貧困,因為無知而悍勇,更因為無知而貪婪,因為無知而怯懦……這才是這個時代草原上的秩序。
而在這樣的常態下,演化出來的是強者愈強,弱者羸弱,強者或說強大的部族有實力制定規則。
夏州這裡最尊貴的拓拔族和新來的強者欲要聯合制定草原上的規矩,當是與自家身心性命息息相關,有聞者又怎能不關注?
想明白了這些,羅開先卻也不想扮作悲天憫人的聖人,當然他也不適應做一個滿面笑容禮下於人的統治者,他只是默不作聲的看著李德明還有張浦幾人在人群中表現,並時不時地露出幾絲僵硬的笑容。
只不過他的笑容不大能夠安撫人心,反令很多看到的人心驚膽戰。
與之前打招呼彼此認識的時候不同,這會兒靠近來的人雖是帶著笑容,但是多半人的笑容都不是那麼和諧,表皮上的褶皺下面蘊藏著的是尷尬與恐懼。沒辦法,不是每個部族統領都是能打的,野利悍石已經是他們之中的佼佼者,在他們眼中,這個戲弄了野利悍石半響的長人就像是傳聞中的天神戰士級別的怪物——可遠觀而不可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