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沒有像以前一樣哭泣,她定定地看著墓上的文字,說道:“老頭子,我也會玩微信了。你有空,記得給我留言啊。”
菸灰隨著風往天空的方向飛去。我抬頭望去,一片清明。心中壓了許久的事,彷彿被風吹得,煙消雲散。再見了再見了再見了。過去的愛也好,戀也好,眷也好,慕也好,都再見了。
清明後,下了一場細細密密,綿綿不絕的雨。
學校裡暫時無事,我便天天往公司裡跑,做點打雜跑腿的工作。待天空放晴,泥土裡冒出許多新芽,嫩綠嫩綠的,讓人心情愉悅。
和春意盎然的植物產生明顯對比的是,路邊的小店一個個關門大吉,大門外高高地砌起了圍牆。整頓市容的條令將舊日的喧囂封閉在人情之外,從小吃到大的蔥油餅、黃燜雞、燒烤攤、麻辣燙、肉夾饃、煲仔飯、米粉店……全部悄悄地離開了。迷人的食物香氣沒消散了,隨地流淌的廚餘廢水被清除了,故事結束,人員散場,真正市井生活的氣息,已經被紙醉金迷的氣息給撲滅了。魔都想把我們都收進玻璃球裡,玻璃球裡四季如春,不用吃喝拉撒,沒有生老病死,每個人都穿著華貴的衣衫,嚼一顆維生素ABCSEFG的代餐片。
我靠在公交車的玻璃上,聽著手機裡播著的《散了吧》,居然開始羨慕老爸口裡,燙著爆炸頭,穿著花襯衫喇叭褲,騎著永久牌單車,扛著四喇叭上街的日子。
散了吧/認了吧/算了吧/放了吧/痛不怕/心不假/緣好短/人好傻。
車輛轉彎,那熟悉的十字路口,喚醒了我的記憶。大概我幼兒園的時候,馬路拐彎角開的一家餛飩攤。那家人姓許,三十年前就來上海打工了,家裡有三個小孩——大姐春華、二姐夏花、三弟秋實,我並不知道這三個各差一歲的小孩是老闆娘花了多少辛苦養下來帶大的,那時候的人,對於女人的奉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許家只做早市和午市,早市點心五花八門,基本是魔都常見的油墩子、油條、包子、花捲、餛飩、粉絲湯一類的;午市只賣菜飯骨頭湯,小菜按照菜場價格做六七樣,一盆一盆得碼在保溫玻璃櫃裡,常見的菜是紅燒排骨、紅燒雞腿、素雞、番茄炒蛋。老闆娘心疼老闆,讓他多睡一會兒,老闆則照顧老闆娘,讓她多休息一下。到了晚上,時間要留給三個孩子,一家人八九點就早早睡了,凌晨三點又要開始新一天的戰鬥。
餛飩攤室內燈光昏暗,地方狹小,正是現在勒令關張的範本,餛飩攤室外搭了個偌大的棚子,塑膠雨布為頂,金屬架作為支撐;只有室外坐滿了,客人才會心不情願地去室內坐下。
來這裡吃早飯的除了像我一樣的學生外,各色各樣的人都有,他們穿著形形色色的衣服,說著各地的方言,關心著不同的時事,我梳著小辮兒,拿著包子和豆漿,穿梭在他們不同的世界間,像一根小小的豆芽菜。
我最喜歡雨過天晴的時候,老闆娘拿著一根大木棍,踮著腳尖,邊喊“雨來了——”邊去捅塑膠大棚,水順著傾斜的角落嘩啦啦地落了下來,就像瀑布一樣壯觀。
小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頓早餐的儀式感,幾乎就是一家三口稀疏平常地下樓,朝老闆娘打個招呼——“小餛飩兩碗、大餛飩一碗。”
“好嘞——”
現在才知道,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吃飯,就是一種幸福。
許家的餛飩是用小鍋煮的——時間過了太久,我幾乎無法叫出那鍋的名字——只依稀記得它的外殼是景泰藍顏色的,圓圓的、矮矮的,鍋把手是金屬的兩個方扣,每次上菜時,都需要用蒸鍋夾端上來,一次只能端一鍋,特別有趣。
他家小餛飩的餡兒被皮兒裹得四四方方的,看起來肉餡很多,則一口下去都是皮兒,作為一個喜歡吃餛飩皮的人,我鍾愛這餛飩的包法。老闆娘餛飩包得極快,筷子三下五除二一秒一個得包著,小餛飩滾在篦子裡,像一群扎堆的晴天娃娃。小餛飩的湯料在簡單中孕育著不平凡的力量,紫菜、蝦皮、胡椒粉三者成諸葛之才,麻油、蔥花是加分項,切得細細的蛋皮絲則是神來之筆,這一鍋簡單的食材成為我童年忘卻不了的味道。
我爸則更愛大餛飩,小餛飩三元一碗,大餛飩五元一碗,薺菜肉餡的大餛飩一個個如元寶般飽滿,一碗八個,作為早餐足夠豐盛。每次我爸都會夾兩個到我和媽媽的小鍋裡,媽媽會推讓著夾回去,我則用三個小餛飩與他交換,一邊叼著大餛飩吹氣,一邊觀察著馬路上的車來人往。老闆娘和老婆婆在攤頭上忙來忙去,各色人聲不絕於耳。
後來我上了離家幾站路的初中,依然經常在許家吃早飯,不過通常是我爸把助動車停在馬路邊,我便扭著蹦下車,拿幾塊錢鋼鏰。不用我開口,老闆娘就利索的給我從籠屜裡拿出兩個包子,一菜一肉,再從溫水桶裡掏出豆漿,給我塞進塑膠袋裡。學校是不允許在教室吃早餐的,我通常都在車上結束戰鬥,大部分的時候,我會把肉包子塞給老爸,說一句“我飽了”。走進校門,悄悄回頭,老爸已經把肉包子風捲殘雲地吃掉了。他掉了個頭,助動車便消失在馬路上。
餛飩攤早就不在了,可我印象最深的畫面仍是那句“雨來了——”,好像雨真的可以被隨時召喚而來似的。
我上學之後,家中無人照料,老媽便會在冰箱裡存滿滿一格餛飩作為晚餐,讓我自己汆熟。媽媽的餛飩是貨真價實的用料,夾心肉、雞蛋、蔥、香油、鹽、味精拌在一起上勁,再切入竹筍丁、香菇丁、青菜碎和蝦仁,包成圓滾滾的元寶形狀。湯料則是媽媽提前燉好的豬骨湯,只需加熱就可食用,這一碗餛飩清淡至極,而又充滿營養,是一種溫和入骨的力量。
我從剛一出生就被下了病危通知書的小豆芽,一點點被拉扯成健碩的雞腿菇,全然仰仗我兢兢業業的母上大人。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萬物皆需水,卻無人去愛水。眼下,老爸和遠在天邊的老媽依舊處於一種微妙的冷戰狀態,他沒有提出請求,她也就視而不見,彷彿兩個為了糖果生氣的小朋友,倔強地不肯低頭。他們大人之間沒有和解,我也不想插手,我希望老媽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去愛自己,去做自己,去放飛自己,去想明白這段瑣碎的婚姻除了養大孩子還有什麼價值……這與我自己的愛情觀一脈相承,先有人,才有從,先愛己,才能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