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冊立皇太子的制令已昭告天下,雍王府一夜之間成了潛龍府邸,遷東宮在即。於朝中而言,多半是眾望所歸,另一半則是恨得咬牙切齒。
雍王府的庭院,花木扶疏中深淺有序,生機甚是盎然。旁邊的其中石桌上設有一對黑瓷茶具,李適與沈震準備鬥茶。
鬥茶則是當朝文人士大夫中新誕生的一技雅玩,近日從建州茶農處流傳出來,人稱“茗戰”。
那位沈震是李適的舅舅,即沈適親母的兄長,自唐代宗繼位後升遷至秘書少監。秘書少監一職設兩位,除開一位王遇,另一位便是這位沈震。今日正逢休沐日,朝中官員多為閒散,沈震就來拜訪雍王府,一身繡文竹深緋的開骻長袍束金帶,矜嚴盛飾,略顯臃腫,如今上了年歲,日子越發過得發福起來。
沸水浸泡過茶具,茶盞上了溫度,即“溫盞”。沈震用小青竹製成的木鉗夾起自己為鬥茶帶來的珍藏茶具,盞身以黛青色上釉,盞中底是點點狀的鷓鴣斑黑,按“南青北白”的說法,這是越窯青瓷。
沈震看了看李適用的黑釉油滴盞後笑道:“下官時常與人茗戰,點茶、點湯、擊拂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不知殿下鬥茗技藝如何。以水痕先退者為負,耐久者為勝,若湯色不純,湯花不能咬盞沿露出水痕,那太子可就輸給下官了。”
李適自知眼前人是鬥茶的高手,愧不敢比,笑道:“舅舅是個明人,又是茗戰高手,怎知晚輩不是挑釁來鬥,而是虛心請教呢。”
兩人談笑風生吟起鬥茶令,吟詩作茶賦,如同酒令一般。嘴上一邊吟著茶詩,手中茗戰步驟一一細過,量茶入盞、調膏點湯、擊拂即力、捧甌相近比瓊花、三局兩勝。沈震在點茶擊沸中技巧熟練,茶花不僅持久咬盞,水紋還勾勒出吳興白雪塔牡丹的形狀,粘稠乳白的茶湯變成了一幅畫一般,活色生香,可謂是“茶百戲”。
而李適的茶花色發青,頻繁漏出水痕,皆佔下風,他也不會氣餒惱恨,歇下茶筅笑道:“自知技術不精,不惱,不惱。”
“茶色發青,即火候不夠。下官見太子方才點茶力道急於求速,做不到手重茶筅輕,則茶花難以咬壁,太子心有旁騖,定遇上了大事心中不大痛快。”
李適點頭苦笑:“什麼都瞞過不過舅舅。昨夜我入宮,未見那位瑞真尼姑她便被聖人鞭殺,又尋不見屍首,故此心中不太痛快。”
“所以,殿下認定那位尼姑不是冒認?”沈震淡淡地抬了一下眼色探問,又似看穿了他。
“上個月王府中有一婢女落難秦嶺,她于山中尼姑所救,在庵廟中見過瑞真師太,她雖不確定對方身份,可十有八九。待我尋去秦嶺時,瑞真已不知去向,頻繁派人搜尋,再無蹤跡。昨晚叩承天門認親的尼姑也自稱‘瑞真’,卻被父親說是冒認而鞭死,不知為何,我心中總有不好的想法,一氣之下冒言頂撞了父親。”
沈震聽了不動聲色,臉上一點焦急也無,“聖人是英明天子,皇恩浩蕩妹子無福消受。若太子信任下官,下官一言,可打消太子對此事的顧忌。”
“舅舅請說來。”
“昨晚鞭殺那尼姑時,我親眼所見,她,不是家妹,也不是你母親,更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李適瞅著沈震,懷疑的眼色微微異動,不知道他的話可有因私心而摻假。古人視女子貞潔最為重,通常百姓人家,受侮辱的女子為不汙門楣不過三尺白綾就去了,何況是皇家婦人落入叛軍之手。雖說眼前人是舅舅,可難保他會守沈家名門之族的清譽而妄言。
“舅舅說的,可是真話?”他歪頭謹慎地問,帶著三分懷疑。
“太子信,則是真話,太子不信,真話終是無益的假話。”沈震移過李適面前鬥茶的成品,頗有理據地說,“殿下,請看您茗戰而敗的茶水,茶沫上徐徐暴露的水痕線,這又何嘗不像昭然若揭的人心。朝中有人對東宮虎視眈眈,您因家妹一事與聖人起了衝突,聖人若被奸臣矇蔽,誰會是坐收漁利之人?”
顯而易見的道理,李適立刻寒冷地道出:“是獨孤妍。劉忠翼與黎幹是她的人,他們一定進了不少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