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我都難以忘記一期先生。
那是個很溫柔的人。喚他的那句“先生”,不是老師的先生,也不是醫生的先生,而是發自內心的、對於尊敬的人不由自主的呼喊。私底下常有那種叫法吧?對於厲害的家夥,某某老爺、某某大人,大家都會這樣稱呼他。和一期先生符合的,就是這樣一個具有文人氣質、又帶一點悲憫的詞彙。
在美術學校讀書那兩年,這種叫法曾盛極一時。現在想來,那位先生確實近乎是以火光般燃燒自己,並不著痕跡地做著許多小事。
其他人這樣叫他的理由已經不得而知。最初最初感動了我、並在後來留下深刻回憶的是,他贍養著一位姓木下的老人。
要知道,明治末年1912)的大阪已有了大正時代的繁華樣子,美院裡華族又多,因而大部分同學都和我一樣,只有伸手朝家裡要錢的,沒見過幾個像他這樣四處打工、為的只是養活一個非親非故的病癆鬼。
他有一手很好的插花功夫。去華族家裡一趟收到的錢——以我家、也就是功勳子爵的標準來看約莫一兩元吧,相當於初級教師幾天的工資——全部都攢下來寄了出去。
而且,即便寄錢這事,他也是安安靜靜,從不把它當成善良的佐證對外人顯擺。
我會知道只因勝負心使然。在剛入學、一期先生還沒成為一期先生的時候——同級有個叫次隆的家夥,總喜歡講新華族是非。開學典禮後的那一日,他從校外回來,聲稱看見一期先生從葫蘆坡下去,進了一戶女支女的屋子。
葫蘆坡姑且也算條花街,但和花五菱不同,是以旅店為依託對貧民開放的。一兩分錢就能過夜,女人多姿色平庸,帶病接客的事也常聽到,可謂與“危險”二字掛鈎、聲名狼藉的場所。
去這樣的地方狎妓,總是令人不齒。然而如果被冤枉,則說明造謠的人品格實在不怎麼樣。——我希望是後者。尤其那位次隆刻意“新華族”、“新華族”地強調了他藤原家養子的身份,處處含沙射影,聽得我更加火大。
好吧!讓我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就在葫蘆坡下見到了。
是梅雨季之前的傍晚。離海岸不遠,遙遙能望見角島的地方,一串串葫蘆藤長的很好。嫩綠藤蔓牽成了橋,一期先生從坡上走向海邊,就像從天宮走向人世,攙扶著那位老人曬太陽。
老人體態微胖,背影卻伶仃,活像被風吹起的紙。以前聽女傭說,擁有這樣單薄背影的人往往是死過一回、或者即將去死的。不知道他是哪一種,總之,步子看上去蹣跚,意識也不太清楚。
夕陽照下來,讓他烙傷的面龐熠熠生輝。
——正是這個時候,我忽然地崇拜起了一期先生。
那一張臉,即使遠遠一瞥也可怖。可那位先生卻十分耐心,一直陪他到暮色四合,才慢悠悠又走回坡上,拐進小巷寫有“木下”門牌的屋子裡。
門牌被葫蘆藤擋住,我扯下幾根,才看清楚全稱是“木下日吉”,和關白大人好像的名字。
不過、女支女並不存在!我頓時松一口氣。想想也是,次隆那種自詡身份高貴的家夥,怎麼可能真的走下這道坡檢視呢?多半隻是遠遠望一眼,就忙不疊地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