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八年九月十五,正四品巡防營統領薛朝敦自請去通州屯田,玄淩大喜,嘉賞其為通州將軍。溫儀公主不忍與駙馬分離,亦自請相隨,玄淩恩準,京中無人不稱溫儀公主與駙馬伉儷情深,羨煞了無數閨中少女。
玄淩擔心女兒,遂額外將通州三百戶食邑賞與溫儀。通州不似涼州那般氣候惡劣,那裡民風淳樸,銀米富庶,除了遠離親人,溫儀去了那裡其實也並不會吃什麼苦頭。
溫儀與薛朝敦離京之前,曾入宮拜別玄淩與淑妃,甄嬛並未在宮中相送,而是頭一回登上了紫奧城之巔。她看見薛朝敦小心翼翼地扶著溫儀出宮,將她搭上朱紅色華蓋轎輦。溫儀迎風回眸,蒼茫的目光望向紫奧城的最深處,那個多年以後無數次出現在她夢境之中的地方,淚流滿面。
或許她看見了甄嬛,也或許沒看見,那都不重要。她們似乎在遙遙地對望著,不知是誰更幸運些。
天青色軟煙羅的轎簾掀開,溫儀毅然決然地轉身準備入轎,卻被一旁的薛朝敦緊緊扣住了手腕。疑惑間,俊郎青年以自懷中取出一方比目成雙花紋的手帕,遞與溫儀。
那一刻,甄嬛確信她看見了溫儀的笑容,屬於幼年初至披香殿時的她的純真無邪的笑容。她忽然意識到,那一場精心策劃的鳳臺選婿,或許薛朝敦未必全是逢場作戲。或許他是真的“無關是非指,但求伊人心”,盡管得知他的妻子心懷不軌。
她與溫儀之間,不知誰更可憐。溫儀至少還有薛朝敦,而她孤身一人。
“皇後娘娘。”
身後有低沉而祥和的聲音傳來,是淑妃。她的眼角尚有未盡的淚,目光望著遠去的車隊,“謝謝你肯放過溫儀。”
“淑妃姐姐肯為了她在鳳儀宮跪了三個時辰,我若再揪住不放,只怕我與姐姐十數年情分俱要為了她而毀於一旦了。”甄嬛的聲線聽來格外平靜,“姐姐知道,我一向是個聰明人,眼見著是得不償失的事,我決不會去做。”
“是啊。”
淑妃望著遠方天穹流嵐過境,忽然感慨道:“當年,純元皇後若是有你一半的聰明才智,必不至於落到那般境地。”
“姐姐,你錯了。”甄嬛舉起帶著簇金護甲的手,出口已是冷冽:“純元皇後不是不聰明,她只是不夠狠心。遇見皇上那一刻,她早已背叛了自己的未婚夫君,既然如此,就不該再苦心維持自己的善良寬厚——紫奧城裡,從來容不得這些。”
這是甄嬛第一次在淑妃面前指摘朱柔則,這宮裡除了玄淩,就只有淑妃一人還記著朱柔則的音容笑貌,並對她無比追念。因此一聽這話,淑妃立時變了臉色,陰沉沉道:“皇後慎言!故皇後當年入宮乃是……”
“姐姐不必急躁。對於一個已故之人,我無心去批判她的所作所為。”甄嬛擺擺手道,“當年皇上與純元皇後的相遇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我並不知情。但我知道,當年若是純元皇後堅持履行婚約,皇上縱使廣有四海也未必能強人所難。但純元皇後終究入宮了,對自己的未婚夫而言便身與心皆是背叛。這些事,皇上情根深種不介意,淑妃姐姐卻是應當看得清楚。紫奧城容不下什麼善良,自然也不會有純粹的善良。”
秋日的陽光如輕綢軟緞靜靜鋪滿紫奧城的每一個角落,遠遠可見鳳儀宮內十六株悉心培植的雪色秋海棠開得白紛紛如新雪初綻,樹枝花間有點點金芒灑落,格外好看。甄嬛的目光,便也隨之漸次凝望過去。
淑妃亦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喃喃道:“或許,我只是太過羨慕她,羨慕她擁有著宮中所有女人孜孜以求的一切,包括榮寵,包括善良。”
“純元皇後入宮時是專房之寵,無論比身份比寵愛,她都不必也不需要去爭去搶去鬥,也因此,成了這宮中出淤泥而不染的唯一。但當這一點念想都成了自以為是的假象,淑妃姐姐,你說皇上會如何?”
甄嬛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話,在淑妃驚訝的目光中扶著沐黛的手緩緩離去,秋風裡她赤紅色的九鳳穿雲袍被風揚起一脈緋色的裙角,紋飾的金線在夕陽的餘暉下有凜冽的奪目。
一如九天翺翔的鳳。
此後的日子平淡無奇,淑妃也並沒能等到甄嬛那句話的後續,漸漸也安心不提,倒是尋常去通明殿為純元皇後上香的次數多了,有時十天半月在柔儀殿晨昏定省的妃嬪中看不見她的人影。賢妃奇怪之餘,也只道是溫儀離京、淑妃孤單之故。
太妃故去的陰霾還沒褪去,一樁樁喜事卻接踵而至。十月十一日,玉嬈與玄汾添了長子予溫,取謙謙君子、溫文如玉之意,玄淩歡喜之下晉了順陳賢太妃為淑太妃。這還不算完,冬月裡,周婕妤與洛容華又雙雙被診出有孕,玄淩喜不自勝,又晉周婕妤為慶貴嬪,洛容華為洛婕妤。臘月二十,淑和公主早産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可喜兒女平安,玄淩遂晉欣妃為欣悅夫人,並親自為淑和公主長子賜名沈原琛,長女賜名沈原珃,封和傾翁主。
隨著新年的一聲爆竹,乾元二十八年也就這般過去了。正月初一是予澤的生辰,他已滿了十五歲,是半個大人了,玄淩便著意吩咐將筵席辦得隆重三倍不止。予澤受甄嬛教導,早學了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去應對形形色色的朝臣,更有予沐如輔臣一般為他打點細節之處。眉莊背後與甄嬛討論起,也極是欣慰。
許是玄淩的意思已經過於明朗,過了二月二開朝,朝中立太子之事再一次提上章程。不同的是,這一次是玄淩一改往日對立嗣避之唯恐不及之態,主動提出要立皇嫡子秦王予澤為太子。
其實玄淩的意思早就清楚不過,從前分封諸王,雖是以春秋戰國時期的諸侯國之名定封號,但秦字卻特特留給了予澤,足可見玄淩的用心。自從甄嬛封後,予澤成為太子更是名正言順,也就只有那些從前依附司空蘇遂信的老臣會揪著“牝雞司晨”的話不放,迂腐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