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算算日子差不多,便適時地露出一絲得體的欣慰,驚喜一般起身道:“有勞李總管多日看顧了,本宮這就過去。”
儀元殿,是大周後宮最雄偉奇絕的宮宇,昔年剛入宮盛寵的她曾不止一次地觀摩過這裡的每一寸磚瓦廊簷,甚至是殿前的那叢廣玉蘭,都曾無數次盛開在她的雲鬢。玄淩的住處永遠如他的人一樣輝煌耀眼,從不似今日籠罩著閻羅十殿般的沉默,蘭堂寂寂畫簾垂,霜濃更漏遲。
“娘娘,快進去吧。”李長笑吟吟地催促道,小廈子打起簾籠,“皇上在裡面等著呢,為著娘娘沒來,藥都不肯喝。”
儀元殿如她初來那日一般垂著重重疊疊的紗帷,暗黃的燭光泛著幽幽的光暈,在這搖曳疏離的映照下,內室的一切光景都顯得虛幻如一個漂浮的夢,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實感。
甄嬛定了定神,任憑長長的護甲狠狠扣在手心,金質的甲套尖銳地硌在肌膚上,生生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她摒退流朱沐黛,兀然伸手剝開一重重白紗向床榻上靠坐著的人走去。秋冬之交的夜晚,難得夜空明淨深邃如一方絕妙的織錦,被漫天星子隔離成無數零碎的散片,為了散去藥氣,一角開啟的明窗有纏綿的風卷過,吹淡一室濃鬱的龍涎香。
“臣妾見過皇上。” 甄嬛按著禮數欠身,又搭著玄淩伸出來虛扶她的手起來,仔細打量一番方道:“皇上的臉色還是青白,方才李長說皇上不肯服藥,這怎麼行呢?若是皇上覺得藥太苦了,臣妾帶來了溫太醫準備的藥膳,皇上用一些也好。”說著,便將身邊的小食盒開啟,取出一碗藥粥並一碟糕點放在方木小幾上。
玄淩依言舉起碗喝了一口,臉色有所緩和,但仍是說不出來的沉鬱蕭索。玄淩今年四十有二,比起他長壽的祖輩不算年紀大,但此番病症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格外虛虧——是那種連精神都衰弱下來的虛虧,彷彿一下子對人間失去了眷戀。
“皇後來了。” 玄淩的眼睛微眯著,彷彿被燭光照耀了雙眼。甄嬛微微一愣,剪刀下的燭光也隨之輕輕搖動,她似乎已經習慣了玄淩稱呼她“嬛嬛”,無論人前人後,玄淩叫她“皇後”的次數屈指可數,方才猛然叫來,她還以為朱宜修尚且在世。
“是燭光晃著皇上了?” 甄嬛如常一般,含了柔順的笑意,將他的被子好生掖了掖。
他淡淡地搖搖頭,咳了兩聲,又道:“只是睡得久了沒精神。你連日守在儀元殿的事李長都說了,後宮裡嬪妃多的是,讓她們輪流侍疾就好了,你何必這樣辛苦,朕看了也心疼。”
分明是玄淩宣了她來,見了面又何必假惺惺地說這些?甄嬛簡直想出言諷刺,到底還是微微一笑,帶著幾分揶揄:“皇上是想幾位年輕的妹妹了?這個時候李容華和薛容華兩位妹妹怕還沒睡下。”
玄淩忍不住噗嗤一笑,由著甄嬛替他捲起袖子,親自服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綢巾拭幹了,方緩和了顏色道:“做了皇後的人了,還這樣小性兒愛吃醋,那時候還說要當賢妃呢。”
“下輩子再做賢妃好不好?皇上都說了,賢妃失了情趣。” 甄嬛柔柔笑道,“臣妾這樣小性兒,可是皇上一點點嬌慣的呢,有時候眉姐姐還說,臣妾三十二歲了還被皇上當成剛入宮那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養著。”
他的嘴角輕輕揚起,似想要笑,片刻沉吟道:“你已經是統領後宮的皇後,哪是剛入宮時的小姑娘可比?”他頓了頓,望著閃爍的燭光輝影,“朕想起你第一次侍寢的時候,就是在這裡,你去剪那燭火,說勉強把它們當成龍鳳花燭……”
他的話戛然而止,眉眼中掠過一絲悲涼。甄嬛定定看著他,笑盈盈道:“皇上可說過永誌不忘呢,可不準食言而肥。”說著又哎呀一聲,自責道:“臣妾都忘了向皇上稟報,李庶妃腹中孩兒並無大礙,但是衛太醫說可能會早産,所以臣妾從宮中派了接生嬤嬤過去。”
提起李庶妃,玄淩淡淡地皺了眉,唇邊的笑意也寡淡了,“你可知道李庶妃的身份?”
甄嬛愣了一下,疑惑道:“李庶妃?她是撫遠將軍府給李容華的陪嫁啊,不過如今是李容華的侄女了。”
“哦?可據朕所知,李氏乃是撫遠將軍之子與一□□所生,因不為翁主所容才在府中為侍女。”玄淩似笑非笑道,從枕下拿起一摞奏報遞與她,顯然是夏刈的手筆。“你看看吧。”
甄嬛依言接過,一一看下去,至最後已不敢再看,匆忙拜倒在地,看著玄淩一臉真摯:“皇上明鑒,臣妾未能查清李庶妃的真實身份,如今李氏有孕,汙了皇室血脈,臣妾有罪,請皇上責罰。”
“你起來吧,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這種事不為外人道,夏刈都廢了一番功夫,你如何能得知。”玄淩一揚手,命她起來,“如今她有了皇家血脈,大不了來日為皇孫換個母親。況且若不是他,朕恐怕現在還不知道……”
“謝皇上。”甄嬛這才起身,複又坐在玄淩身旁。
玄淩凝視著她似乎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方下定決心一般,從枕下取出一對鴛鴦玉佩遞給甄嬛,“你看看這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