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落魄無助的模樣被老友目睹的難堪總算過去,在久久的緘默之後,戎冶跌坐深深低谷之中,終於澀聲開了口:“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廢人了,阿衷。”
成則衷專注地幫戎冶擦洗起手臂,平心靜氣道:“別胡思亂想,都會好起來的。”
戎冶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卻殊無笑意,低低地說:“手臂手指上的肌肉力量或許可以透過訓練增強,可其他的呢……”他將手放在膝蓋上方的位置用了狠勁一點點扣緊了,卻還是沒多大力氣,更沒有丁點痛覺,“治療過再多次,我的腿還是這樣,就像兩條灌滿了沙子的麻袋,除了累贅和裝飾,一點作用也沒有了。”
成則衷的動作微微一頓——戎冶剛醒來後的那段時間,縱使嘴上心寬,但實際心理上完全不能接受自己下身癱瘓的情況,雙腿一度産生幻痛,最嚴重的時候戎冶遍身冷汗、痛苦哀嚎,咬牙求醫生給他用鎮痛藥。
梅嫣見不得戎冶受如此煎熬,請求醫生即便是拿葡萄糖裝作是鎮痛藥充當安慰劑也好,促使那幻痛過去;而成則衷因為自身的經歷,當時的態度極其冷硬無情,逼著戎冶自己扛過煎熬,就算是對安慰劑産生心理依賴他也決不允許,任戎冶如何狂怒或哀求都沒一絲心軟——這樣幾次過後,戎冶雙腿的幻痛才不再發生,真真正正了無知覺。
“不要失去信心,堅持治療和減重步行訓練都會有效果。”成則衷轉到另一邊擦洗戎冶的右臂。
姑且將之稱作白色的謊言吧,他們為了防止戎冶知道實情後陷入絕望徹底一蹶不振甚至輕生厭世,隱瞞了脊髓神經斷裂已導致了永久性癱瘓的真相,同他說的是神經受壓迫,至少讓他覺得前方存在恢複下肢功能的希望——但願隨著時間推移,戎冶的心境能夠逐漸平和、接受自己身體的狀況。
“可我往後就算站得起來,也得在很長時間內依靠支具和柺杖了,不是嗎。”戎冶的聲音像是硬從喉嚨裡擠出來的。
接著他真的笑了笑,並做出了一個出乎成則衷意料的舉動——他伸手握住了自己的陰莖,滿眼諷意地看著,像看著一樣怪誕無稽的東西,而非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言語輕鄙刻毒:“呵,從前我一向得意的大雞巴,現在也不過是個無用的擺設。”
成則衷的手再度停住,他沉聲叫了一次戎冶的名字,示意他該馬上停止這收不住勢頭的自我厭棄。
戎冶半轉過臉來對著他,眼裡尚有未退的紅,和慘淡的、冰涼的神色,說話的聲音很輕,但出奇的平靜:“我已經連個男人都算不上了,阿衷。”他的臉上一道淚痕也無,卻透出半滴眼淚也流不出般的心如死灰。
成則衷的心如同被巨石壓住,跳動不得,連顫瑟都困苦。他忍著萬種情緒,抓住戎冶的手腕低喝:“別想了!”
戎冶沒有聽從,他望著成則衷的雙眼,手繼續往前移動,輕攏住與自己身體相連的那條軟管:“現在的我如果沒有這個東西,就算在人前尿得濕了整條褲子,也不一定能察覺,”然後他垂眸瞅著它冷笑出了聲,眼底恨意閃動,“我還要靠它維持多久?幾個月?幾年?還是像絕大多數的截癱病人一樣,跟它共度整個餘生?……你知道嗎,每一次他們為我清洗或是更換尿管,我的心裡頭有多羞憤……多麼恨!”
他緩緩抬起眼簾重新看住成則衷,一字字尖刻而發顫,昭示著他不穩定的激動情緒:“我看到的每一張故作平常的臉孔底下,都是對我這個廢人的譏笑!”
成則衷不同戎冶爭辯他那不講道理的偏激言論,只硬起心腸不假辭色寒聲道:“你要維持尊嚴,那就自己掙,但你最好先充分了解,這條管子不是光憑軟弱的抗拒就能夠擺脫的,生活自理也不會再像呼吸眨眼那樣輕而易舉。如果你成日自暴自棄光是怨天尤人,我比誰都更加看不起你。”
戎冶被成則衷一頓不近人情的當頭棒喝,心頭震蕩,一下子滿腹的怨憤惡氣都委頓下去,怔愣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阿衷,我都已經成了這樣,你說話卻還是這麼不軟和。”
這話裡透著委屈。成則衷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仍是冷冷的,其實還是放軟了態度:“你猜我活了三十多年,給幾個人洗過澡?”
戎冶現在身邊所有人裡,也唯一隻有成則衷仍像以往那般同他講話,不帶一分時刻都在提醒他“你是癱瘓病人,所以自尊極其脆弱”的小心翼翼。
他平靜下來,靜默著沉思良久,直到成則衷開始用溫熱的水沖洗他身上的泡沫,才終於說話,那些深鎖在眉宇間的悵惘與寥落如一場蕭瑟的秋雨:“我知道,只要我痛苦一日,在乎我的人也跟我一起受折磨,可我……我始終不能接受自己變成現今這副樣子。”他無意識地又攥起了拳。
“我明白,這需要時間,”成則衷半垂著眼睫注意水流,徐徐移動花灑和指掌,“我們都不會放棄你。”
戎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將之吐出,再開口聲音穩重堅決:“阿衷,我不想一輩子都像這樣,形同廢物——我會嘗試。”
成則衷聽著,卻數秒後才得以沉聲回應:“好。”
室內安靜下來,只聽得到溫柔的水聲。
手指輕擦過戎冶肩胛上烏洛波洛斯的圖案,成則衷陡然想起了成潮生第一次帶他去到塵間俱的話,指腹微滯。
恍惚間,他竟真的錯覺自己正在巨蟒逼仄的腹內摸索著艱難前行——昏暝蔽眼、氧氣稀薄。
這條首尾相銜的大蛇,就像迴圈往複的因果,是永無止境的罪生罰、罰生罪,是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以此連綿,求出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