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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灘 (6 / 7)

“那有交通規則管著呀!”

“開車有規則,做人處事就沒個規則嗎?不過做人的規則有的寫在紙上,有的刻在人心上!”

“你是個什麼規則?”

“一句話,同志之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教書的要吃飯,賣飯的得理髮,理髮的上班要坐汽車,誰離了誰也不行。理髮員上班時受了開車的氣,幹活時心裡不痛快,就興許剪錯一剪子;賣飯的一看頭髮理得難看,心裡彆扭,就許放重了鹽,教書的飯沒吃順心,興許上課時講得不細緻;碰巧汽車司機的兒子在他班上唸書,就學得不好,考大學考不上,司機也落個不痛快!”

小滿拍著手笑了起來:“你可真逗樂。”

“你說要是翻個過兒,大家都尊重別人,方便別人,是不是人人都方便了,咱們的日子就過得愉快點?”

“那當然是,可現在大家都不這麼幹,我也犯不上作受氣包!”

“要是每個人不先從自己做起,那不總沒有起頭的嗎?其實早就有人這麼做了。你細想想,你就沒碰上過辦事痛快的時候麼,別人要不給你創造方便你能辦事痛快麼?”

小滿一下子想起了看油庫的老頭,剛才在派出所那老頭直往身上攬責任開脫他,不然警察還不放他走。

謝老又說:“這與人方便可也不僅是光圖自己過得舒服。還有個更大的目標,就是齊心協力,把咱們的祖國建設得富強起來,這就叫理想。共產主義理想就是水泥,拿這個把咱們一塊塊石頭蛋子凝聚成一體,就鑄成了擎天柱。”

“噢,你這是教育我呀!”小滿忽然明白過來,板上了臉,“沒門!等全國人都變好了我準跟上。別人都搶便宜的時候我也不傻吃虧!”

“閒說話麼,怎麼是教育你?看起來吃虧的事說不定還是便宜。‘*****’中,‘***’叫我寫揭發‘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文章,說寫好了重用我。我沒寫,從此關在監獄再沒放我。大家都替我惋惜,說我不識時務吃了大虧。我的一個老同事接了我的任務,一下成了‘紅色專家’,還當了什麼***委員,人們說他撿了便宜。一下子‘***’打倒了,我出監獄時他還在‘說清楚’。人們又說我當時沒寫文章是撿了‘便宜’,他當時沒頂住是吃了虧!其實各按自己規章辦事,種瓜得瓜,這裡既沒便宜也沒虧吃。人到死時算算帳,付多少得多少總是平衡的,只不過有人注重道德良心,有人計較物質財勢,會發生些用這個換了那個,用那個換了這個的事,是非是自有公論的……”

謝老越說越忘了物件,小滿越聽越覺糊塗,他就扔掉菸頭起來上汽車輪子。謝老有些話他似懂非懂,但暗感到他爸爸和哥哥是佔了小便宜吃了大虧。他自己算起來還是吃虧的多,要是沒有“*****”,他按部就班學習,也該大學畢業了,至少中專畢業幾年了。且不講工作會比現在狀況好些,至少別人一提“打砸搶”分子,自己不用心發虛,臉發紅。

輪子上好,他把謝老叫上車,直開到封世南身邊,用從來沒有過的和氣語調說:“畫家同志,請上車吧!”

封世南坐在那兒搖了搖頭,說:“你走你的吧,我不坐你的車也一樣回伊犁!你一路搗蛋,竟然把我們的朋友扔在草原上,這是不能容忍的!我決不再坐你的車,咱們有算帳的日子!”

小滿推開車門,大罵了一聲:“滾你媽的蛋,給臉不要臉,看你能給老子咬下半截來!”

車門啪的關上,飛快地開走了。封世南隱約聽見謝老在車裡喊什麼,隨著後車門開了一條縫,扔出件什麼東西。封世南追上去看,是謝老的風衣,裡邊還卷著兩個蘋果、半瓶白酒。

封世南啃著蘋果,喝了幾口酒,從離開北京以來第一次這麼痛快,自己終於做了一件決斷的事,挺起腰桿向不正之風開了一槍,對得起老郭也對得起自己。

這是他做人方面的一大勝利。年輕的時候他自信,暴躁,鋒芒畢露,反右鬥爭沒有給他戴帽子,可是把他嚇了一跳。隨後的二十年,一個運動跟著一個運動,以致於在沒有運動的時候他都為可能有、一定會有的運動而準備。開始是強制自己把要說的話嚥下去,把要發的火壓下去,後來習慣成自然了。三中全會以後,他的緊張、警惕的心情沒有了,也不準備挨鬥戴帽了,可已經不會當著人面理直氣壯地說相反的意見了。明知自己意見對也說不出來。一個女人追他,他根本不愛任何女人,尤其不愛這個女人。可是人家要看他,他不敢當面拒絕,人家送他小東西,他不敢斷然不受。拖了半年他才紅著臉向組織上說清情況。組織上叫他寫封信表示拒絕,他把信寫好拿給組織上看,人家一看說:“你口氣這麼緩和、這麼柔軟還行嗎?”他又寫了一封,也強硬不了多少。還是有關領導替他找那人談了一次才解決。惹得那女人一通埋怨:“早不說話,耽誤我半年!”

有個不相識的人來信,說是自己殘廢,受家庭虐待,想要獨立又沒有住處,如果畫家不救濟他點錢蓋個草棚他就自殺,他寄了二百元錢去。寄後他覺著不妥,又按來信地址給那公社寫了封信,請公社注意這人不要叫他死了。過了些天,當地公社來信說那人是個騙子,既不窮困也不會自殺,正拿他寄的錢招女人喝酒呢,政府已責成那人退款、檢討,還向他徵求處理意見。他看到這封信氣悶了三天,第四天那騙子自己來了封信,向他檢討、求饒,並說錢花了馬上還不起。他然後寫封信給當地公社替騙子求情說:“錢能退則退,有困難可以緩退和不退,對青年主要是教育……”信發出去他又後悔,他心裡是覺得對這種人應嚴厲懲辦的。他自己省吃儉用,二百元錢得來的並不容易,可他說不出口。

小滿把郭大夫扔在草原上,把他激怒了。自己吃虧受委屈,他可以忍。侮辱他的朋友,他的客人,不採取斷然措施,等於自己也侮辱了人。他豁出來了,做出來了,有什麼呢?無非是在戈壁灘上多坐幾個鐘頭,可享受到了勝利者的快樂,一種戰勝了自己弱點的快樂。

回頭再想謝三思,他彷彿站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對他有些可憐。

他是個真正的專家。在烏魯木齊他聽了謝老的報告,講起佛教藝術和西域文化來,真是滿腹經綸,什麼“梵衍那”,“克孜爾”,“庫不都拉”;什麼“犍陀羅造型風格”,“北朝的瘦骨清相”,“盛唐菩薩似宮娃”,頭頭是道,如數家珍。跟他相比自己簡直就是文盲!可這老頭在生活中是個弱者,處處退卻,事事妥協。北京那位副部長雖然守約,但到新疆後,又被他的朋友林副院長拉住了,結果,該報效的,照樣報效,可是該延誤時間的照樣延誤時間,卻又沒有享受官方接待的種種便利——正式官方接待,會派車供他們去伊犁訪問,派專人替他們照料生活,安排日程。現在照樣得自己花錢租車,而且攤上這麼個司機。

在這個司機面前,這個大專家、大學者似乎低了三輩。司機嘲弄他,管他叫“謝老兒”,他應著;司機擺架子,他忙飯打食、端茶送瓜侍候他;他有白內障,可是把墨鏡讓與司機戴;他有冠心病,可是冒著危險幫司機修車。封世南對這司機的種種表現厭惡透頂,只是撕不破臉和他吵翻,他為自己沒勇氣撕破臉生氣!可是謝老卻處之泰然,既不生司機的氣,也不生他自己的氣。這種人怎麼一點火氣也沒有?封世南不懂佛學,他懷疑“慈悲為本”與托爾斯泰的“勿抗惡”有內在聯絡。

遠處有什麼東西在閃光,聽了聽是汽車響,快半夜了哪裡來的汽車呢?他站到公路上去觀看,汽車是從尼勒克方向來的,幾個小時沒見到活物,忽然見一輛汽車也十分親切,這提醒他還仍呆在人類的世界裡。頓時,他覺得天上的星星也亮了,風也小了,心情也開朗了。

車開近了,還距他五六米遠就吱的一下剎住車,隨著開啟車門,就有人喊道:“是封同志不是?”

這聲音很生疏,封世南迎著車燈走過去,車上下來幾個人,從後邊鑽出個郭大夫:

“老封,你怎麼停在這兒,謝老呢?吉普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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