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嚴子棠不由失笑,神情中俱是嘲諷。
“多賤的命啊……喝了一個不相幹的女人端來的水便要送命?這般弱的命格,只怕咳嗽一聲也能被自己的唾沫嗆死了。”
他繼續沿街前行,雙手環抱著雙臂,步履比方才更緩,每一步卻都更堅實地踏在泥磚地上。
辛晚樓緊一緊自己的兜帽,快步跟上。只見他單薄的身形搖搖欲墜,後腦處淩亂的發絲在冬雪中糾纏。她聽他接著說道:
“翠微樓不久來了個姓安的說書先生,好心地替我娘看了手相,便說,她本就是親緣淡薄的命,若長久留在我身邊,只怕要將我一同剋死。”
“我那時……每日也待在翠微樓蹭燭火,坐在角落裡讀書寫字,那說書人偶爾也指點一二。那日他看完我娘手相,又看了我的功課,獎給我一顆糖吃,誰知我當夜便腹痛吐血。我娘嚇個半死,便去尋他。那說書人便要她即刻離我遠去,將她送去陳倉一座莊子裡,又給她一冊異經,要她每日跪在屋裡念誦三十遍、再磕頭三百下,如此換一枚藥來治我的吐血之症。”
“我娘念至失聲,額頭磕得鮮血淋漓。過了七天,那說書人終於將藥給我,我的病當下便好。他說,經過此番,我娘萬不可再與我相見,便將她騙得留在那莊子裡。”
他轉入一條小路,目光中的屋舍漸漸變得稀疏起來,不再似宣陽坊其他地方般鱗次櫛比。辛晚樓眯著雙眼朝小路盡頭張望,依稀瞧得見一處琉璃瓦鋪就的屋頂。
“如今想來,許是那顆糖害了我……一切只是那姓安的自導自演。”
二人一同向前,終於走至道路盡頭。那琉璃瓦頂之下聚整合百的男男女女,身上衣物無不例外地藏著火餘宮的芝蘭火樹紋。
那些男女老少正圍著一個身形粗矮卻模樣秀氣的婦人,婦人粗布麻衣,身後卻是一座一人高的蓋著紅布的雕像,紅佈下露出的一截底座上,依稀可辨出其上正緊密覆蓋著層層的金箔
辛晚樓心裡隱隱不安。
“今日大喜,乃是為我火餘神教之首領安先生立像的日子,”那女人在人群正中高聲說道,眉眼中是自卑的懇切,“諸位所捐善款,已換作此像身上一百零八顆鮫珠、連帶三百六十粒翡翠……”
嚴子棠抱著雙手在不遠處望著道場之內,眯著雙眼看著正中的女人。隨即他嗤笑一聲,朝那女人一抬下巴,朝辛晚樓道:
“那個就是我娘。”
他又笑著說:
“我已六年沒見過她了。”
辛晚樓先看向他。嚴子棠嘴角笑著,雙眼卻緊緊盯在生母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眉下紅痣如同雪中枯枝掛紅梅,哀怨非常。
另一邊,那女人正高呼道:
“一枚翡翠頂三年的功德;一枚鮫珠,乃算六年——”
六年的功德。
“捐棄己身、淡薄親緣……最終又能換得幾枚鮫珠?”
嚴子棠遙望人群中的婦人,笑意未褪,滿眼傷心也未消逝。他長嘆一聲,念道:
“長恨此身非我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