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當她是因為暈船才致如此,目光卻在她起身漱口時,不自覺落在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非禮勿視,他理應致歉離開,但那句“七奶奶,你怎麼會在這裡?”已經說出了口,若落荒而逃,便那樣不合時宜。
好在梅若雪並沒有在意,只有她身邊跟著的那位嬤嬤惡狠狠瞪了他一眼。
佟歸鶴賠禮道歉的話才開了個頭,梅若雪卻先對他笑了笑,不僅認出了他,還關心他先前被冤枉牽扯進了舞弊案,可有在牢中吃什麼苦受什麼罪?
那時候佟歸鶴滿臉的傷痕已經痊癒到根本看不出痕跡,想到自己孤身離鄉的船上,還有人能想起他的過往、關心他的傷勢,心頭莫名浮起了溫柔的暖意。
只是,眼前的七奶奶衣著樸素、幾乎不飾釵環,身邊只得一個不算麻利的老嬤嬤,與上次他們見面時相比,何止形銷骨立,眼中昂揚的風采也早已不在。
佟歸鶴當然想到了她的夫君奚子瑜,他們二人,是東流縣上下年青夫妻的典範。
然而……
在當塗那晚,他與奚子瑜曾經有過激烈的交鋒。
兩個男人先為葉琛爭執,後來,奚子瑜又被他逼迫,不得已承認,身為有婦之夫,卻把所有的愛和責任,無條件給予了另一個女人。
是佟歸鶴的老師葉采薇,也是他深深愛慕的人。
轉眼時日不長,那個在奚子瑜的世界中黯淡無光的妻子,孤零零出現,他很難不覺得她可憐。
她乘船,要到哪裡去?明明懷著身孕不宜奔波,她又是要去做什麼?
他沒問。他也沒資格問。
後來幾次,他們有機會聊天。
他講了很多。
他對她講起上次被關進大牢中差點被折磨死的經歷,講那些獄卒們兇神惡煞,是如何用盡所有卑劣的手段逼迫他承認科場舞弊,但他死不改口,最終堅持了下來;
他對她講起南直隸的首府應天,天.朝曾經的帝.都,那裡富庶繁華、紙醉金迷,夜風中都飄搖著浮香,還有金發碧眼的鬼佬穿梭於市,整個南直隸乃至天.朝,都再難找到這樣一個讓人流連忘返的城市;
他對她講起自己獨自在外遊歷數日的新奇見聞,活了百歲的老人,懷裡抱著一隻不知道年紀的、綠色眼珠的黑黢黢的貓,還有在山林裡碰見的他叫不出名字的兇猛野獸,被一個與家中鬧翻出走、獨自習武的姑娘打跑了。
梅若雪安安靜靜地聽,人如其名,冬日裡淩寒獨自開的梅,簌簌無聲的落雪,她不說話,卻把他的每一個字都記了下來。
佟歸鶴忍不住想,這樣好的妻子,奚子瑜卻毫不猶豫地、輕飄飄地辜負了她,你可真該死啊。
行船到達了應天人來人往的碼頭,梅若雪和佟歸鶴一起下了船。
“佟公子說應天哪裡都好,我連東流都沒出過,又被你勾起了好奇,當然想要看看。”她迎著佟歸鶴刻意藏起來的、探究的目光,笑得恬靜又溫柔,“在應天玩耍幾日,我再繼續北上京城。”
分別的時候,她轉身留步,特意換了從未用過的鄭重語氣,告訴他:
“對了,一直沒有跟你講,我北上京城是去找奚子瑜的,我要與他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