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開朗基羅在教堂外迎接聖父一行人,見到他的第一眼,利奧十世就不由得蹙眉,而朱利奧也頗為無奈——也難怪聖父與其他人更喜歡拉斐爾,相比起總是儘可能衣冠楚楚,妝扮精細的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原本就其貌不揚——他身形瘦小,肩膀又太寬,腦袋膨大,眉骨高聳,兩耳更是如同驢子一般伸出蓬亂的頭髮,而在這樣重要的時候,他竟然也沒有好好修飾一下自己的外表,他穿著工作時的皮衣皮褲,衣褲上堆積著顏料,汙垢與灰塵,濃重的臭味從領口與袖口散發出來。
也許是他認為擺出這樣的姿態更能彰顯自己的辛苦,但這裡的人,除了朱利奧之外,有誰會去體會到一個畫師的內心呢?
不得不靠近他的人都快窒息了。
西斯廷教堂是羅馬教宗的私人教堂,也是歷次(除亞維農之外)教宗的選出儀式的舉行之處,它的名字來源於營建此堂時的教皇西克斯圖斯,總長一百三十二尺,寬度四十四尺,高度五十九尺——正符合聖經中的《列王紀》的第六章,所羅門為上帝營造的聖殿所持有的比例——而米開朗基羅在這次重建中負責的是這座聖殿穹頂上的壁畫,約五十尺寬,一百二十米長,對於無法接受弟子與同僚幫助的米開朗基羅來說,這項事務不可謂不沉重而又重要,朱利奧.美第奇雖然不喜歡米開朗基羅的為人,但出於職責與道德,還是為他創造了良好的工作條件。
這種事情當然無需他事必躬親,樞機的親信足以充當米開朗基羅的恩主,他們按照米開朗基羅的需求與朱利奧的吩咐,為他預備了兩個僕人,他們不參與繪畫的事兒,只管為米開朗基羅準備一日三餐,提醒他睡覺休息,還為他準備了一張可以組接在腳手架上的“床榻”以及套在眼睛上的水晶片——這樣他在作畫的時候,就不必老是向後彎腰仰頭,傷害他的頸椎,也不必擔心顏料滴落到眼睛裡。
米開朗基羅的個人品行或許不那麼好,但他對於工作的熱忱與負責,以及出色的天賦與敏感是毋庸置疑的,就像他在凱撒.博爾吉亞身邊的時候,時常會因為身負的秘密與博爾吉亞的殘暴而心慌意亂到無法入睡,但他在這期間創作的“貞女”(大理石雕像),“摩西的民眾”(木板蛋彩畫——記錄了艾米莉亞大道上的流民),半人馬之戰(大理石浮雕群像——描繪了戰爭中計程車兵)以及“凱撒”——以凱撒.博爾吉亞為主體的黃銅像和木板蛋彩畫系列等等,依然令得無數人為之讚歎懾服,這些畫像與雕像在之後鼓動民眾與促發其心中不滿的行動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正因為卓絕的藝術往往得以引發起人們最大的共情。
以往用來覆蓋穹頂壁畫的亞麻布已經被移開,腳手架也被拆除,首先躍入人們眼簾的是無比絢麗而又和諧的色彩——米開朗基羅是以創世紀為主題來繪製整個壁畫組,壁畫分作中央與左右兩側,中央共有九副宏大的畫面,分別為《神分光暗》,《創造日、月、草木》,《神分水陸》,《創造亞當》,《創造夏娃》,《原罪-逐出伊甸園》,《諾亞獻祭》,《大洪水》,《諾亞醉酒》。它們的周圍環繞著以赤身男子為主的裝飾點綴,以先知與女祭司做次畫面。
有幸跟隨著教宗的一行人等,先是被這樣宏大的畫面所震懾,而後又被鮮明的光影所迷惑,再來又不得不被那些赤露的矯健軀體所吸引,他們仰著頭,從教堂的一端緩慢地蠕動到另一端,整個過程竟然鴉雀無聲,就連呼吸聲都變得緩慢,悠長,他們直走到牆壁前,無路可去才終於停下,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從這幅壯美的景象中擺脫出來。
米開朗基羅在人們仰著頭的時候,他低著頭,做出一副恭敬謙卑的模樣來,但在他們終於得以低下頭的時候,他又傲慢地抬起了頭,他當然是可以驕傲的,就連一向與他針鋒相對的拉斐爾,還有與他爭奪聖彼得大教堂總設計師最後越過他取得該職位的布拉曼特,也不由得神情複雜,他們看向米開朗基羅的眼神簡直就是在說,上帝為什麼要將這樣的才華賦予這麼一個輕浮、粗俗、自大的流氓惡徒呢?
懷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包括教宗利奧十世在內,因為米開朗基羅在競爭聖彼得大教堂總設計師的職位失敗之後,惱怒地不願意接受任何與之相關的工作,尤其是繪畫,因為他自認是個卓越的雕刻家,如同古希臘或是古羅馬的先哲一般,可以說,若不是有著朱利奧.美第奇的警告在先,他或許會逃跑也說不定。
利奧十世當然不會喜歡這麼一個妄為的人,在今天之前,他甚至有些無法理解為什麼朱利奧.美第奇要堅持把米開朗基羅塞到聖彼得大教堂的重建隊伍裡,是的,他見過米開朗基羅的作品,出色嗎?當然,但他並不認為米開朗基羅就是不可取代的,不,今天他才意識到,米開朗基羅確實是不可取代的。
“這裡一共有多少人?”教宗喃喃問道。
“三百四十三個人。”米開朗基羅昂著脖子說道,他盡力表現的足夠恭敬,但語氣中還是不免帶上一絲自得。
朱利奧在“創造亞當”前止步,這是人們之前絕未想象得到的構圖,此時亞當的軀體已經被創造完全,但雙眼茫然,肢體軟弱,未有靈魂,而創造他的主被天使簇擁著,向他伸出一根手指,將靈光注入他的身體——米開朗基羅準確地捕捉到了這一瞬,彷彿他那時就在近側,親眼目睹到了這一切。
他注視著這幅威嚴而神聖的畫面良久,才終於垂下眼睛:“你做得很好,”他第一次這樣溫和地與米開朗基羅說道:“值得讚賞與褒獎。”
米開朗基羅一下子顯而易見地激動起來,當然,沒人比他更清楚(就算不清楚,也有達芬奇讓他清楚),利奧十世的平和是同樣作用於靈魂與軀體的,但朱利奧.美第奇,他或許曾經溫柔,寬容過,但無情的現實已經將他研磨成了一柄銳利的刀劍,對著朋友與愛人,他當然會將鋒刃藏在鞘中,但對敵人,以及叛徒,他是毫不留情的——而他又有著一個旁人難及的好記性。
此時,心滿意足的利奧十世笑眯眯地走了過來,“你把我們畫在那兒了呢?”
在驚歎與興奮之後,他就關注起自己的位置來了,如同之前說過的,此時的人們很少有獨立的肖像畫,很多時候,他們讓畫師將自己畫作宗教畫上的某個人物,像是被許多人詬病的那樣,許多主教的情人都成了貞女,既然如此,教宗與握有重權的樞機主教更是必定會在這樣神聖的畫面裡佔有一席之地。
米開朗基羅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聖父,又看了看他身邊的美第奇樞機,猶豫了一會才鼓起勇氣說:“您為什麼不親自去尋找呢?我發誓,那將會是個驚喜。”
利奧十世果然沒有計較他的大膽,他仔仔細細,辛辛苦苦地抬著頭找了好一會兒,才在一側的次畫面中找到了先知約爾,別人或許不那麼看得出,但他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大鷹鉤鼻,以此為啟迪,他注意循著先知與女祭司的畫面去看,幾分鐘後,他找到了先知以賽亞,以賽亞以側面朝著眾人,短髮打著卷卻呈現出銀白色,同時緊閉雙目——利奧十世神色古怪地看了半天,發現這個人物是穿著最為整齊的,只露出了臉,手和雙腳,但要說,比起朱利奧,他更像是他的父親,洛倫佐.美第奇,因為他的面部輪廓著實粗硬,要說那個人物最接近朱利奧……那個艾瑞思睿女祭司算不算?尤其是利奧十世是見過朱利奧十來歲的時候的,那時候他確實如同少女一般秀美……米開朗基羅也應該記得,那時候他正和凱撒.博爾吉亞在佛羅倫薩。
利奧十世看向米開朗基羅,而米開朗基羅毫不動搖地盯著先知以賽亞,是的,他以可敬的樞機大人為藍本的就是以賽亞,而不是什麼活見鬼的女祭司。
朱利奧.美第奇第一次難得地沒有發覺利奧十世與米開朗基羅的眉來眼去,他對以賽亞還是相當滿意的,第一,衣著整齊;第二,神色肅穆(不知道為什麼,米開朗基羅畫了許多眼睛大睜,幾近凸出的人物);第三,看上去不那麼像他,他對萬眾矚目——或許還要流傳成百上千年沒有絲毫興趣。
“如果今後還有相似的工作,”他和藹地對米開朗基羅說道:“還是不要以我為藍本了,你知道,我不喜歡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