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鹹酸奶、獅子奶與咖啡——
等到朱利奧.美第奇,一個信仰天主的義大利人,一個基督的親王,毫不退讓與窘迫地在蘇丹的對面坐下後,蘇丹的黑人宦官就為他們奉上了飲料與各種精緻的食物。
奧斯曼土耳其的飲料與食物,就如他的國土與子民一般紛雜而繁多。
黑人宦官首先送上的是茶,這是奧斯曼土耳其人最喜歡的消遣方式,茶被他們稱作“兔子血”,這種硃紅色的液體在燭光下確實很像是生物的血液,它們被盛放在客人的銀盃與蘇丹的金盃裡,茶杯的邊緣開啟,腰身收細,猶如尚未盛放的鬱金香花,朱利奧品嚐了一口,伴隨著薄薄的霧氣,濃郁的香味兇狠地湧入人類的口鼻。
鹹酸奶在伊斯坦布林,則是從平民到蘇丹都能夠得以享用的料湯,人們或是直接飲用,或是澆淋在米飯與麵條上,在蘇丹這裡,它們被裝在勺狀的杯盞裡,旁邊擺著一盤杜蘭小麥製作的硬質麵條,這又是為了迎合客人的口味了。
而獅子奶,雖然與鹹酸奶一樣有著奶這個名詞,事實上,它是一種酒,據說男人喝了可以強身健體,如同獅子一般的無所畏懼,對此——很難說是不是人們為了安慰自己而編造出來的一種說辭,畢竟他們的經文中明確地指出了飲酒是一種罪惡——但就像是任何條令與法律一般,所有的禁令都是針對被統治者的。當蘇丹示意黑人宦官為他們送上獅子奶時,神情中並無絲毫不安,黑人宦官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
獅子奶是一種奇特的酒類飲料,它還是純酒時,如同泉水一般的透明,飲用時,加上半杯真正的泉水,它就立刻變作乳白色,就如同奶水一般,它的濃郁香味甚至遠遠超過了茶或是酸奶,加了冰塊與蜂蜜後,它就如少女的舌頭一般甜蜜與滑膩,令人難以釋杯。
但無論是塞利姆蘇丹,又或是朱利奧,都不是沒有控制能力的人,在小酌了半杯後,空氣中因為陌生而產生的緊張氣氛逐漸散去,兩人放鬆地倚靠在富有彈性的靠枕上,面對著一盤“沙特蘭茲”。
沙特蘭茲的原身是來自於印度的恰圖蘭卡,它從印度傳至波斯,又從波斯傳至奧斯曼土耳其,是一種有著三十二個棋子的投骰象棋,分作王、宰相、象、馬、車與兵,對弈的時候,執棋人要投擲一個六面的骰子,骰子的每面都對應著一種棋子,要投到相應的骰面才能移動對應的棋子。
而沙特蘭茲之所以能夠獲得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的青睞,除了它蘊含著的奇特意味——每局對弈都如同一場微縮的真正之外,大概就是它的判勝方式——在沙特蘭茲中若要獲得勝利,一方必須吃掉另一方除了王之外所有的棋子,還要確保另一方無法在下一步將自己除王之外的棋子全部吃掉,才能宣告勝利。
這種決絕徹底的獲勝方式無疑是相如奧斯曼土耳其蘇丹意的,尤其是塞利姆蘇丹,雖然他現在還沒有完全地掌握住這個龐大的帝國,但他的性格與思維方式已經確定了他不會是如巴耶塞特二世那樣溫和守成的君主。
而他對朱利奧的邀請也似乎證明了這一點。
“您要知道,”在首先將自己的王放在棋盤右側之後,塞利姆笑著說道:“當我還是特拉布松的總督時,我就已經聽說了你的名字,人們都說,在羅馬,有著一個無比睿智與慈悲的學者,他叫做皮克羅米尼,當他看到人世間爆發了悲慘的瘟疫後,就向他的天主祈禱,他的天主聽見了,就派使者下來,教會他如何驅逐魔鬼帶來的疫病。
那個時候,我就想要去看看——天花,我親愛的朋友,那是一種多麼可怕又令人憎惡的疫病啊,居然有人說,它們是可以預防的,雖然人們都說,它是你們的天主給予聖徒的賜福……”他意味深長地說:“但我們都知道,無論是你們的天主,還是我們的真神,他們只在我們的口中,心中,或是我們無法觸及的冥冥之中,卻並不在我們之中——雖然始終有人宣稱他們能夠賜福,或是降禍,但若是尋根溯源,你會發現,所有的一切還是來自於我們,來自於螻蟻般的人類。”
“還請贖罪,”朱利奧不動聲色地將他的黑王放置在正對白王的一側,算是開局:“若是發自真心地說,蘇丹,”他看著蘇丹捏起骰子:“我並不認為您的說法是完全正確的,或許確實沒有天使從天上下來,降落到我的老師面前,授予他神聖的職責,但誰又能說,天主的恩賜只能以這種方式落在某個人身上呢——也許只是偶爾的靈光一現,也許只是一個錯誤的想法,或是莽撞的行為,就結出了這樣豐美的果實呢?誰也不能說,這不是天主的指示,就像他指著摩西,指著彼得、雅各布、約翰,指著馬太,指著所有我們可知與不可知的聖人與使徒一般,是他讓我的老師去做,去想,去說的。”
塞利姆擲出骰子,骰子咕嚕嚕地在棋盤上翻滾了幾圈,最後落在了馬的一面,他伸出手,移動了他的左馬。
“但那縷靈光呢,或是那個想法,又或是做出了那個行為的人呢?”
“您若是想問,是誰說了一些幼稚的話,”朱利奧坦率地承認道:“是我。”就像美第奇的商人與阿薩辛的刺客們也同時承擔著刺探與竊取的任務那樣,奧斯曼土耳其蘇丹只有有更多的人為其效力,無論是出自於忠誠、信仰或是錢財的誘惑——從塞盧姆蘇丹發出邀請時,朱利奧就知道,這位年輕的統治者,知道的東西,可能要比他的兄弟,甚至法國與西班牙,又或是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更多。
不過這或許是因為塞利姆蘇丹有著與朱利奧.美第奇相似的部分……朱利奧握住滾落棋盤的骰子,這次輪到他移動棋子,骰子翻滾後露出了兵的圖案。
“是啊,”塞利姆說:“當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我更好奇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年輕人,但你那時幾乎可以說還是個孩子。”
“正因為是個孩子,所以才能童言無忌。”朱利奧說。
“但無人可以否認,你的智慧拯救了無數人的性命。”塞利姆說。
”我希望如此。”朱利奧輕聲說。
塞利姆將骰子握在了手裡,他明白朱利奧的意思,他的使者在羅馬見到了吉姆的使者,要說吉姆的企圖,他也能猜到,畢竟塞利姆自從聽說了基督世界的人們能夠預防天花之後,就一直擔憂著那些天主的信徒們會用天花來作為武器進攻奧斯曼土耳其,但那時,他們的父親,巴耶賽特二世已經對他起了疑心,就算他在與波斯人的戰爭中獲得了巨大的勝利,也不允許他回到伊斯坦布林,甚至有意挑撥他與兄長艾哈邁德爭鬥,他試著寫了一封密信給巴耶塞特二世,卻石沉大海。
只是他沒想到,最先想到使用天花這種武器的竟然是他的叔叔,雖然他根本不想承認吉姆.蘇丹。
想到這裡,塞利姆就不由得搖了搖頭,在人們都被他的老師,他的朋友,他的兄長的光輝迷惑時,他卻是第一個看見朱利奧.美第奇的人,雖然起初只是出於好奇,但知道的越多,他就越是無法輕易放棄——朱利奧被第一次放逐出羅馬的時候,他甚至想過派人把他掠走,把他帶到巴爾幹來,做他的大臣,可惜的是,那時候他卻因為與波斯人的戰爭,以及與艾哈邁德的爭鬥而無暇脫身,等他終於得到了一些喘息的時候,卻發現,即便他這麼做了,也只能得到一個仇敵,而不是一個朋友。
奧斯曼土耳其蘇丹們已經有過這樣的前車之鑑了——穆拉德二世,塞利姆的曾祖父,一個偉大的統治者,他就曾經有過這麼一個朋友。
那個人有著一個基督徒的名字,叫做喬治,但後來他改信,因為作戰英勇而被賜名為斯坎德培。雖然他是個阿爾巴尼亞王子,但他不是從血貢的孩子中挑選出來的,他作為人質來到伊斯坦布林的時候,就有十五歲了,他與那些還是懵懵懂懂的七八歲孩童不同,已經懂得了信仰與家鄉的概念,雖然因為勇武與聰慧,而獲得了當時的蘇丹穆拉德二世的青睞,但他內心的痛苦還是縈繞不去,難以擺脫。
那時,無論是大臣,還是侍從們,都認為,斯坎德培的年齡太大了,無法保證對奧斯曼土耳其的忠誠,勸說穆拉德二世要麼殺了他,要麼放了他,但蘇丹堅決不肯,甚至在斯坎德培的人質契約(三年)到期後,撕毀契約,強行將斯坎德培留在了身邊——蘇丹對斯坎德培不可謂不信重,不關愛,斯坎德培一開始被獲准服侍他(作為親兵),之後還被授予了騎兵團首領的職務,率領著一千名西帕希騎兵與蒙古人作戰,因為戰功顯赫,還被人們讚譽為阿爾巴尼亞的亞歷山大。
至於錢財,宅邸與女人,更是數之不盡,蘇丹甚至將自己後宮中尚未寵辛的女奴賜給他做妻子,而他的宅邸就在距離王宮不足一千尺的地方,據說,在他救了那時還是王子的穆罕默德二世一命後,蘇丹還有意任命他為大維齊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