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倫佐到來的時候,一切均已結束,他的妻子,奧爾西尼家的克拉麗切出來迎接,將他帶到人們特地為嬰兒準備的房間裡。
“雙生子。女孩兒先出生,男孩兒後出生,都很健康。”克拉麗切低聲說道,她一向謹慎、沉默而謙恭,但今天洛倫佐卻能從她的聲音中感受到少有的喜悅和熱切。
美第奇的家長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他們在6年前也有過一對雙生子,可惜在洗禮之前就死了,因為沒有洗脫身上的原罪,他們沒有能夠葬入美第奇家族陵寢。兩具擁抱在一起的小屍骨只能秘密地被葬在庭院的角落裡。從愷撒時代起,這裡的人們就有這個習俗——他們把夭折的孩子埋在自家的屋簷下,認為這樣可以使孩子靈魂得到安寧。
朱利阿諾的雙生子被轉移進隔壁早已準備好的房間裡,這裡黑暗而安靜,好讓他們不會因為突然降臨到一個陌生的世界而受到驚嚇。藉著帷幔縫隙間透出的微光,洛倫佐的長女及使女正在用熱牛奶與紅酒的混合物為兩個孩子洗澡,才5歲的次女正在往孩子咽喉塗抹熱水和蜂蜜,以便他們可以順利地開口說話與吞嚥。
洛倫佐放輕腳步走過去,剛出生的嬰兒並不怎麼漂亮,面板髮紅、打著褶皺,細軟的胎髮溼潤地貼在小頭皮兒上,眼睛緊閉,為了避免手腳變形,他們被亞麻布裹得像具雕像。
他們是朱利阿諾.德.美第奇的遺腹子,也是私生子,不過想要取得一份合法婚書對於美第奇來說並不困難。
在洛倫佐的示意下,女僕小心翼翼地拉起掛在窗前的厚重帷幔,讓一線細細的陽光在搖籃上擺動。他仔細地在嬰兒的臉上尋找朱利阿諾的影子,令他遺憾的是,除了高挺的鼻樑與細長且緊緊閉著的眼睛之外,暫時還沒有找到屬於美第奇家族的那部分;也許是因為母親是一個毛髮和面板都潔白到古怪的西斯拉夫人的關係,血色消退處的面板顏色要比想象中的更淺,面部輪廓也非常柔和,但胎髮的顏色卻很深——孩子的母親應該有著一雙淺灰藍的眼睛,洛倫佐在自己的回憶中搜尋著短短一瞥中留下的些許印象,他希望孩子能夠繼承朱利安諾的褐色眼睛。
被光亮反覆騷擾的新生兒之一終於不耐煩地睜開了眼睛,雖然只是一瞬間——除了洛倫佐,所有在場的人發出喘息一般,被死死壓抑住的驚呼——孩子的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出動人的淡金色。
緊接著,另外一個孩子,也就是那個男孩,也隨之睜開了眼睛,於是某些還在懷疑自己在黑暗中產生幻覺或視差的人不得不承認眼前的事實……另一個孩子虹膜中的異色更為純粹、璀璨。
洛倫佐略感驚訝,但也僅此而已,擁有上萬冊藏書的美第奇家長曾經讀到過,一個本地的人如果和另一個打極遠處來的異性結合,就有可能生下擁有琥珀色眼睛的孩子,少見,但不是什麼疾病,也不是魔鬼在作祟。而且孩子眼睛的顏色會隨著年歲的增長會產生變化,也許有那麼一天,它會變成平平無奇的黑色或褐色。
但女人們,尤其是那些沒有學問和見識的女僕們,她們驚慌失措,不停地在胸前划著十字以及驅逐魔鬼的手勢。如果不是洛倫佐的隨從及時地掌握了大門,她們很可能跑出去胡亂嚷嚷一番——那就糟了。
“這有什麼可驚慌的呢?”洛倫佐冷靜地從搖籃前轉過身去,把手臂交叉放在胸前:“這難道是邪惡的顏色嗎?”他高聲問道:“在路濟弗爾尚未從天上跌落之前,天父用黃金來作他的盔甲;天使指給若望宗徒所看的聖城耶路撒冷,它的第九座基石便是黃寶石;遵從天父的意旨,摩西在西乃山建造會幕時,他為主做的櫃子,難道不是鑲嵌著精金的麼,施恩座兩側的基路伯難道不是用金子捶打出來的麼,還有桌子上的瓶子、燈臺、酒爵不都是精金的麼,掛在大祭司胸前的,銘刻著耶和華之名的胸牌,難道不也是精金的麼?耶穌基督誕生的時候,前來拜他的三個東方的博士,難道不是奉上了黃金、沒藥和沉香作為禮物的麼?希律王拿來想從撒羅米那裡換來聖約翰性命的,難道不是如同老虎眼睛一般的黃色玉石麼?我們用來祭獻聖沙拉哥沙的威肯帝斯的葶藶,聖裡卡流斯的兔耳薺菜,聖安索尼的毛茛,不都有著最為鮮明的金黃色嗎?以及,被作為崇善、純潔、真誠與虔誠的象徵,用來雕刻聖像,磨製念珠,鑲嵌在主教戒指上的,不是如同陽光般珍貴的琥珀又是什麼呢?
正如保羅的門徒所言:‘你的眼睛就是身體的燈。幾時你的眼睛純潔,你全身就光明;但如果邪惡,你全身就黑暗’,這是一雙何其有福的眼睛!它不單能將外界的顏色投入到心裡,更能將心靈的顏色反應到表面……蠢人們,你們日日夜夜守齋祈禱,希望天父的恩惠可以降臨到自己的身上,可事到臨頭,你們卻又像一個又瞎又聾的人毫無知覺——就像那些有幸親眼看見基督在海面上行走的無知之徒,無靈的眼睛讓他們把挽救者看成了使他們的處境雪上加霜的鬼怪,驚慌,喊叫,甚至抗拒那雙拯救他們的手——你們如今也要犯這種可悲的錯麼?”他咄咄逼人地厲聲喝斥,神情嚴峻而堅定,就像一個將天上聖靈的意志與地上使徒的權柄統統緊握在手裡的審判者,但就算是後者,也未必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裡作出這樣一個至少在表面上暫時無可指摘且不可動搖的判決。
而在這場小小的演說結束之前,他的妻子克拉麗切就已經走到搖籃的另一邊,代替失職的女僕安撫受到驚擾的嬰兒,她溫柔地輪番抱起他們,充滿憐愛地頻頻親吻,呼喊著幼兒的主保聖人尼葛老的名字,命他代為祈求這個孩子的平安和健康——她既沒有死於嬰兒的凝視,也沒有因為觸碰了某種“邪惡之物”而燒焦手指或染上大麻風。
克拉麗切和她丈夫的言行成功地消弭了一個可能會釀成極大禍亂的意外,僕人們平靜下來,面面相覷,似乎很難相信剛才那個瘋癲狂亂的生物就是自己——最後她們甚至羞愧起來……這點羞愧抹去了最後一點因為愚蠢和無知而產生的憎厭;先前被強行推開、抵住的窗戶與門靜悄悄地重新闔上,他們小心翼翼地回到原先的位置,繼續之前的工作,雖然偶爾還是會讓自己的視線還會有意無意地避讓開那兩隻緊挨在一起的搖籃。
房間重新陷入黑暗與安寧之中,僅有一線絢麗的光從天鵝絨帷幕的縫隙射入房間,就像聖靈將他的目光投注在這兩個嶄新的生命上。
***
1478年4月26日,朱利亞諾.德.美第奇在帕奇家族的叛亂中身受19刀而死,他的孩子於1478年5月26日出生。三日後受洗禮,女孩繼承了老科西莫妻子的名字,被命名為康斯特娜。
男孩則被命名為朱利奧,即朱利奧.迪.朱利亞諾.德.美第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