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會推開柴門,屋面的茅草撲簌而下。灰塵過後,只見草菴內桌椅器皿齊全,正面一張桌子,上面堆放著七八摞黃皮紙,黃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像是寫滿了文字;一隻硯臺,墨水早幹,一隻筆斜靠在上面;桌子右邊,一方石鎮下壓著一張黃紙,上面也寫有文字,他慢慢走近,拿起黃紙,草菴頂一束月光傾斜而下,他看得清楚,那黃紙上寫著:
鰲擲鯨呿氣自橫,
飄然書劍又孤征,
鬼燈明滅非人境,
山市虛無似化城,
曉霧但愁銷蜃氣,
夜潮時復警雞聲,
書生結習今餘幾,
倦倚蓬窗夢太平,
悲哉,今日想來已燈枯油盡也,飄蓬三十載,皓首千言,終不得寬慰萬一也!
王興會不理解其中的意思,把紙放回桌上,又看見身前一把椅子斜斜挪開,右牆角還有一扇小門虛掩,他伸手推開,原來裡面另有一小間臥室,臥室中有一木床,床上蓋著一床滿是灰土的被子,被子上凹凸起伏不平,下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床頭露出一個烏沉沉的一截來,他心頭一緊,突然打了個激靈,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立即覺得周身四體重重寒意侵襲而來,凝目看去,果然是一具已經積滿了灰塵的骷髏乾屍。王興會過了好一會兒,才定下神來,他四周檢視,房間裡除了這張床再無其他擺設,這具骷髏安安靜靜躺在床上,也不知道這樣過了多少年。
他稍微一思量,恐懼之心慢慢沒有了,竟隱隱約約覺得傷感起來:從紙上文字來看,這裡住的是一位意氣風發的劍客,後來“飄然書劍又孤征”,卻沒有想到一去三十年,終於年老體衰,這首詩詞,想來一定是他當時自感生命將近時候的絕筆。
王興會將這紙上的字反來複去的默記了幾遍,心中突然像一面鏡子,彷彿這小屋子裡幾十年前發生的最後一幕歷歷在目:這位不知名老人一定是寫完這六十四字,自知大限已至,將筆擱在硯臺之上,挪開椅子,推門進入臥室,躺在床上,就此溘然長逝。他想到此處,不禁悲涼之意突然湧來,老人留下的絕筆詞中的意思,好像他是因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耿耿於懷,不得寬慰,獨自一人遠走他鄉,竟然在這個草菴中生活了三十年,最後年老燈枯油盡的時候,終於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謝幕,身邊陪伴他的只有這青燈一盞、禿筆一支,黃紙一摞。他像往常一樣挪開椅子,推開這扇小門,安詳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心中在想什麼?對了,傳說一個人到了最後的時候,心中都像一面明鏡,他在遺言中說“今日想來已燈枯油盡也,飄蓬三十載,皓首千言,終不得寬慰萬一也!”所以他內心既是安詳的,也是落寞的,只是不知道他心中到底藏著什麼事?以至於讓他“皓首千言,終不得寬慰萬一”。
王興會心中感慨,何止萬千?這位老人一生執著到了這樣的境地,是什麼信念支撐著他?又只可惜時間竟如白駒過隙,三十年筆耕不輟卻始終不夠他釋懷。人生一世,逝者如斯夫?他嘆了口氣,見那屍身臉上肌肉不腐,雙目塌陷,嘴角微微上翹,遺容**慈祥,雙手抱在小腹上,儼然是一副得道高僧的寶相,讓人望之頓生崇拜之感。王興會不覺痴痴地掉下淚來,
他出身於貧苦佃農之家,從小沒有見過母親的面,姐姐和父親先後被胡桂全害死後,他孤身一人,逃走在社會上,過的是顛沛流離的生活,經歷了無數常人想象不到的磨難,也造就了他敏感多愁的心;剛和杜剛、虎娃等一起趕走了胡桂全,眼見再也不是無根漂泊的野草,但杜剛轉眼又和李縣長打成一片,雖然當初和李縣長結盟,是經過了大家一致同意的,但後來連天山上的情形,和王興會心中預期,總感覺不是一回事,他又擔心是自己思慮得過多,心中總是苦悶不樂,這時竟然觸景生情、兔死狐悲,感懷起自己的身世來。他跪倒在床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王興會低迴感嘆了好一會兒,又走到外廳,在草菴中仔細察看了一週,除了門角擺放了幾張鋤、犁、刀斧等農具外,屋角還有一口大缸,上面和泥巴蓋著幾大片芭蕉葉,雖然已經存放了不知道多久,但泥巴里放了碎草,幹而不開裂,他輕輕敲掉一角,揭開芭蕉葉,頓時一股芳香清冽之氣溢位,原來這竟是一缸上好的美酒。
王興會從昨天中午在濱江小店出來後,一路跟蹤那些盜賊,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一天,又在山頂草叢裡躲了一夜,這時候早就飢渴難耐,他顧不得很多,連忙從牆上取下一隻打酒的竹提,舀了一提,還沒有碰到嘴唇就已經感覺到清爽濃郁逼人,只輕輕一仰頭,一股甘甜順著喉嚨而下,說不出的舒坦,又打了幾提喝了,四肢百骸無一不暢快。
他蓋好芭蕉葉,重新澆溼泥塊敷好,以免酒香跑出,迴轉身來,見那張椅子斜斜放在屋裡,朦朦朧朧中彷彿座中人剛剛起身離去。王興會痴痴地看著,好像自己竟是這草菴的主人,不自覺地走到椅旁坐下,怔怔地看著黃紙上那幾行字,不一會兒,就沉沉地睡著了。
睡夢中,年少時的流離、青年時的偶遇等經歷就像浮光掠影一樣在他腦海裡一頁頁閃過,他實在是太困了,等他一覺醒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外面已經天大亮了。他推開柴扉,太陽火辣辣的好像就在頭頂一樣,他從來沒有覺得太陽離自己這麼近過,好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山下水流的聲音轟然不絕,這時候豔陽高照之下,他才看見山下一條大河,怒濤洶洶,渾水橫流,泥沙俱下,氣勢非同凡響!
王興會想起自己青年時在湖北紅安認識的友人們說起過晉代名士左思有詩寫道“列宅紫宮裡,飛宇若雲浮”,這時候豔陽普照,放眼望去四下裡無不是一派朗朗乾坤,這是太美好的世界,太美好的詩歌,太美好的知己!王興會這樣想著,迎風吐出肚子中的濁氣,胸臆間精力充沛,竟像是要隨著浮雲馮虛御風地飛走一樣。
他又到後山吃了滿山的野果,喝了美酒,吃了個飽,養足了精神,才想著找路下山。昨晚黑夜中上來的路徑已經完全沒有痕跡,他只得順著地勢稍微輕緩的一面慢慢地尋路下山,大約走了兩個時辰左右來到江邊,果然是好壯觀的一條大河!河邊一隻巨大的石龜,馱著一塊碑碣,碑上斜斜扭扭地刻著隸書:
赤虺猿猱不可通,
十尋健木撐寒空。
浩海奔流似飛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