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會在屋中呆坐了半天,不知不覺有些倦意。張嘴正要打哈欠,突然樹林中一人“呵——呀——”一聲長嘯,正像是久坐舒活脛骨,只是他這一聲長嘯聲音也未免大了點,底氣十足,有如平地一聲驚雷,只驚得樹林中鳥雀亂飛。
緊接著聽這人說道:“老張,老張,你到底下還是不下,你總這樣猶豫不決,將來如何能帶領你斑竹山的弟兄出人頭地,快下,快下……。”卻不聽見有人答話。
王興會好奇心起,不解其意,順著聲音望去,只見整山都是茶樹,唯獨左側一片松樹林參天而起,十分雄偉。松林裡有一間小小的別院,門洞上枯藤纏繞,勢若困龍,兩邊各有一畦蘭花,葉片如鳳尾高挑,花開豔麗,成黃色斑紋狀,竟是十分罕見的虎頭蘭。門上一副對聯,上聯寫:為木當作松,下聯寫著:作草當為蘭。匾額上寫著三字:兜率院。
王興會心中暗贊,心想裡面住的一定是一位飽學儒士,或者世外高人。那門也沒有關,他輕輕走進門去,右邊一對銅鈴一樣大的眼睛赫然瞪著他,這一下反差太大,他嚇了一跳,原來是一隻老牯牛蹲在地上,不慢不緊地嚼著胃裡反騶的食物。牯牛旁邊石凳石桌,坐著一僧一俗,王興會認得和尚正是這廟裡開門的廟祝,背對著他坐的這個人,正是引他上山的那個天順藥店的夥計店小二。
他二人見了王興會嚇了這一跳,也不理他,埋頭又盯著石桌上的棋局。
王興會心頭又是疑慮:這廟祝看起來沒有八十歲也有七十多歲,店小二年紀和王興會相仿,才二十來歲,店小二的聲音他早已認得,剛才這聲老張分明不是出自他口,那麼廟祝口中喊的“老張”一定是另有其人,可是這裡除了店小二和一頭牯牛之外,再無其他人。
只聽那廟祝又說道:“我說老張,你磨磨蹭蹭的,再不落子,他們開完會我可得回去收拾香火了。”
那店小頭也不抬地說:“你急什麼,這次的會議,三天五天都開不完,你呀,就安心地下你的棋吧,我正在琢磨一步絕妙好棋,你等著瞧。”
王興會啞然失笑,見他兩人面無表情,不像是開玩笑,看來這廟祝確實是稱呼店小二為老張,王興會心想:八十老翁稱呼二十青年為老,世間的事,真是無奇不有。
早先王興會和老張一路上山的時候,老張懶懶散散,像打不起精神一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偷偷溜出來在此下棋,這時確是滿面紅光,容光煥發。
石桌上,縱橫十九道,黑白數十子,兩人對弈已經到分際,老張手拈一枚黑子,幾番欲落又起,躊躇不定,終於看準棋局中間落下,看來他對自己這一招非常得意,拍著石桌笑道:“妙著,妙著,大和尚小心了,我要取你的中路了,我給你攔腰這斬斷,看你怎麼活棋。”
廟祝果然沉思良久,老張見他久思不得破解之法,越想越得意,左顧右盼,只想有旁人在一邊見證他這一步棋的精彩之處。他一眼瞥見王興會,也不問他是誰,高興地招手喊他過來:“來來來,大兄弟,你來看我這一招妙還是不妙,嗯,你看我早先在這裡埋伏下一隻奇兵,蟄伏不動,現在乘他左右不能相互救應之際,我立即中宮直進,你看好了,我要在數招之內,在他回兵之前直搗黃龍。”
王興會依言走近,慢慢細看,他於棋道並不是十分精通,只是青年時經常和夥伴以青紅石塊為子,畫地為局,閒暇時候一起角逐為樂,這時邊看邊想,慢慢地才看得動棋面。
只見棋局之上,局分四隅,“平、上、去、入”四角,黑白分際,勢均力敵,縱十橫九,各佔七八,中間留了一片空白之地,彼此雙方實力相當,互相膠著,雖然對方都有破綻,但幾步之外都有殺著,令對手投鼠忌器,不敢先動。
老張按捺不住,搶先逐鹿中原,他剛才這一子下在“天元中位”,白方瞬間有十餘子被圍困,但尚可圖救,因此他故意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表面上是給王興會講棋,實際上也是故意干擾廟祝的心神。
又下了幾步,廟祝極力營救被困的白子,怎奈黑子一直如影隨形,不給絲毫喘息之機,幾經拼殺後,被提了五子,他緊緊盯著棋局,手中這一子就遲遲落不下去。
老張從牛角上取下一隻酒葫蘆,喝了兩口,假裝得意地說道:“人說堯造圍棋,丹朱善之,呵呵,只怕朱丹在世,也不見得能勝我許多……”
只見廟祝面無表情,目光如炬!王興會知道他完全沉浸在棋局當中,此時在他面前的,已經和排兵佈陣、陷地攻城的戰場並無兩樣。
突然,廟祝嘴角微微一動,手中這一子落在了平路三九位,這一子避開了和黑棋的相互糾纏,卻是下在了己方另一片白棋旁,這樣一來被圍的白棋又失一招先手,處境更加窘迫!
老張哈哈大笑起來:“大和尚這是什麼意思?莫不是我剛才幾招過於咄咄逼人,以致你心灰意冷,竟生退隱之意?……”他心知廟祝絕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也看不出他這一步的意圖何在,所以只是一味把話來激他“唔,看來旁人下棋都是劍拔弩張,大和尚下棋高人一等,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這一招必定是伏波千里,暗藏殺機,佩服佩服……”
王興會也看不懂棋面,但他知道這一子下得突兀,其中必有深意,他細細研究,突然眼前一亮,想起了在赤虺山無名老人所留遺著中,不知哪一章、哪一節中一個空白之地曾經畫著一副殘局,棋面雖然和現在這一局還有十幾子不同,但看這局棋的去勢,每下一子就和那殘局重合一分,竟然是去異存同,殊途同歸的路數。
王興會覺得奇妙無比,百思不解其中道理,但再看棋面,果然見廟祝東一子,西一子,好像對那一片白子欲救不得,棄之又不捨,陷入左支右絀的境地,實際上正一步一步平去同程,反橫為縱,上入推行。老張“只見一斑,不窺全豹”,此刻眼裡只有那一片被自己困在當中的白棋,慢慢墮入廟祝的彀中而不自知。
眼看只再下一子,他就可以提去白方十餘子,他得意洋洋舉子往切口上下去,王興會眼看他馬上就要輸,終於心癢難搔忍不住攔住了他這一步,他突然說道:“等一下,錯了,錯了。”
老張愕然挺住,不解的看著他:“什麼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