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宛如當初我是由她接生到這個世界上的,她熟知我的生辰八字和臍帶長度。而將來總有一天我要猛吃瀉藥,把這條該死的蛔蟲從我肚子裡拉走。誰讓她判斷得太準確,我的確只敢在事後打一通長長的抱怨電話,當面卻把自己維持得像個有求必應的勞模。
“放心,我會盡力的。”
“真的太麻煩你了,我老婆麼,你別看她表面上樂天派的樣子,其實心裡也挺著急的,所以……唔,我不是強求什麼,總之這次能找到你已經很開心了。”老同學聲音溫和,徹底的好好先生。留給我的選擇儼然是唯一的:
“沒什麼,沒關系的。能幫我盡量幫。前面談的,我去問下我上司,然後電話聯系你吧。”
“好的。謝謝,謝謝。”
我目送兩人走到街面上,他們挽著手,以及被大眾潮流早早不屑的,老同學拿著妻子的小揹包,赭色的挎包甩到肩後,他不出意料地看著滑稽和庸俗。可那個畫面讓我突然神傷,並非因為老同學本人,而是另一種,更廣泛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物。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他的妻子驕傲在哪兒,將她推向高處可以俯視我的臺階是什麼。
因為她似乎是戰勝我的,她在一場並不顯眼的戰爭中打敗了我,這番勝利即便談不上振聾發聵,可依然不影響它的溫柔效力。畢竟他們沒有在十五歲時過早地相遇,也沒有等到三十歲還遲遲地陌生。他們的恰到好處就是被世人稱之為“緣分”的東西吧。
必須承認,在這個字眼兒面前,我內心蔓延著一份類似絕望的渴望。
外籍總boss揮舞著體毛終於向我們告別後,新員工的培訓又緊鑼密鼓地展開。汪嵐是主要負責人之一,下屬之二就是我。我們組成一加一等於二百五的強勢組合,盡管自己疲倦至極連進門密碼也不記得,卻依然能維持著精神奕奕的軀殼在會議室裡正坐,臺下是普遍出生於八五或八六年的新生代,即便身穿正裝但有人明顯是管自己父親借的西服。
“你簡直想不到我剛才還聽見一個問另一個‘你qq幾級了’……要了命啊……拜託千萬不要把這群小學生分到咱的部門。”我捧著一次性塑膠飯盒,往嘴裡扒了一口。
“別那麼苛刻,小學生也有小學生的好處。”
“可他們太常捅婁子了,讓人一次次替他擦屁股——當然,我剛進公司時你也替我擦過不少次屁股,但我成長得很快啊,很快我就能自己擦自己屁股了。”
“嗯——”汪嵐朝我使了個眼色。我扭過頭,有個人帶著愉快的微笑停在那裡。他用姿勢傳達著不經意,兩手中平端的手機看得出是條沒有發完的簡訊,他歪一些脖子,因而愉快的微笑好像從自動販賣機裡掉下的飲料瓶一般,使人彷彿能清楚地聽見墜落的聲音。
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這個人我不認識。他看起來很年輕,可有種介於狡黠和沉穩間的氣息又令我無法當即判斷他的真實身份。
“……你是?”
“哦,沒。”他禮貌地笑,“不好意思。我打斷了你們嗎?繼續,請繼續。”
我剎那之間紅了臉,它們很傳統地“火辣辣”著。不遺餘力地在某個位置上拼命地拖起我的後腿。像要把我留在一個不見了末班車的荒郊野外,卻遲遲不揭露之後是日出還是黑夜。
他在第二批員工培訓會上出現了。
我朝後排右側那張始終處變不驚的臉看幾秒,比對手裡的表格找出他的身份。照片上的人看著反而老成,現實中的那位更稚嫩一些。
1986年出生。二十四歲。馬賽。——不是出生地而是姓名。這令我又忍不住看去一眼。
會議室的藍色背景襯得他頭發染了似的發亮,像個剛剛出爐、被冷水定形後的瓷器瓶。他興致勃勃地聽著,即便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可仍能感覺到他微笑裡某種了熟於心的自信,從始至終,他用這副自信直率地看著汪嵐。
好像踏空了一級臺階。我在心理上狼狽地踉蹌。
我能感覺自己的雙手在桌面上不自覺地撫摩,彷彿在複算一道數學題。正確答案倘若是正數100,我給出的結果就是負數1000,差得太遠,我不能相信。
再確認一次。
汪嵐站在話筒前,她用英語解說著投影的背板。她有時走動,三步四步,勻速地,著實像一幅在電子游戲中移動的標靶。於是馬賽的眼睛聚精會神。
他看著汪嵐。而在字典上能夠找到更多貼切的語彙吧,注視,凝視……將他的目光斂成一個點,投在汪嵐身上。
正數100。是汪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