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出門時,她是把門關了半邊的,現時卻是兩扇全掩,這意味著有人進出過。季老伯的鼾聲一直在,以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講,中途若醒來過是很難再入睡的,所以不會是他關的門。排除下來就只能是值班的同事來了,但值班不就為了給下班時候來訪的人行方便嘛,何必多此一舉地關門呢?這就只剩下兩種例外情形了,一是有外人溜進去了,二是值班的人在做必須避人之事。
混混沌沌想了這許多之後,厲鳳竹方如大夢初醒一般急推了門,預備衝進去堵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哎呦,誰呀這是……”隨著一聲吃痛的大喊,季老伯的鼾聲停頓了一下,復又漸響。
那門後低低地探出了半截身子,先是背朝了厲鳳竹的,再折過身來站直。這不是別人,卻是左手抱著後腦勺現出一臉怒意的呂乃文,他的右手上還拿著一根鋼筆呢。
厲鳳竹見了先是不解,伸了一根手指撓了一下頭,爾後對著兩扇門邊的辦公桌露出赧然之色。
事情大約是這樣的,因為大公報社有許多特邀作家和兼職記者,他們偶爾會因沒有合適的辦公點,跑來報社裡做文章。但現在又不比過去,騰不出專門的屋子給這些不坐班的人。為解決這個問題,只好在門邊各頂了一張小桌子,沒人用時把椅子藏在桌子下,有人來了椅子拉出來就能用了。不過這一來,想坐到桌子前就必須先把門關上。又因為外邊的門房空間過於狹小,對於擱不下的書信,大家就自然而然地順手堆在了進門右手邊的桌上,所以真正供兼職者支配的只有左邊一張桌子而已。厲鳳竹想起剛才出去時,掩起來的可不就是右邊的門。而呂乃文要坐下,就會關上左邊門。
“抱歉抱歉,因為我才走開一會兒,回來的時候看到兩邊門都關了,還以為……以為是遭賊了呢。”厲鳳竹舉著兩隻不安的手,挪上前一步想看看呂乃文後腦勺撞得嚴不嚴重,卻又不敢唐突地靠近。在余光中,瞥見桌上的文稿濺了兩個未乾的墨點子,因就暗罵自己真有點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呂乃文大大方方地扭了兩下脖子,表示並無大礙的意思,然後晃著手中的鋼筆對著她說明自己突然出現在報社的緣故:“早起讀書,忽然核查到昨天下午送來的稿子裡有個資料有誤。一看這時間,編輯恐怕才剛睡下不多久,不忍心擾人好夢,又怕排字房的工人取了稿子去排版,登出來有損於報社的專業形象,就趕緊跑過來解決。”
厲鳳竹越聽越感到慚愧,關切地小聲問道:“真的沒事嗎?”
呂乃文淡笑一下,回身把那扇木門晃盪了幾下,道:“你瞧,這樣薄的門板,能有什麼事呢?我這身條再單薄,總也比它強呀!好啦,既是誤會一場,就不必一直糾結下去了。你忙你的去吧。”
厲鳳竹微張了嘴,下意識地吐了一個帶著疑問語氣的“我”字。她已把母親安頓好了,和約翰遜的交涉也辦妥了,眼下正是無事可忙的狀態。但這話哪裡可以告訴旁人呢,因就嚥了咽口水,點頭笑笑自回了座位。
在剛坐下來的時候,厲鳳竹一手摸摸當日的報紙,一手抽了幾格桌屜,很難想定要拿出什麼事來裝樣子。
看看自家的報紙吧,昨日除了日租界的要聞而外,另一大篇幅登的是陳燕平正面評述賈盡忠在工商學院所做的演講。這不擴音醒了厲鳳竹,答應紀冰之的事情不能總拖著不辦。還有,居酒屋的主人遠山亮總在馬守華的案子留下隱隱綽綽的痕跡,但她卻連這人的樣子還未見著呢。
再翻一翻《津門日日新聞》,那個扎眼的定價就在她心裡打了一連串的問號。日日新聞社靠了什麼手段縮減成本,還在短時間內改變報道方向,並且成功地拓寬銷路?以及在唐書白這個人身上,蒐羅到的行動為什麼總是與一些陳年舊事相關呢?譬如上個月他在查幾年前特務暗殺馬守華的計劃,是怎樣洩密的。再譬如他在家裡常看的檔案,竟然有著十多年的歷史。
還有一個眼前正發生的新問題,東興樓背後的秘密不應該放任不管。
重重問題帶來的是重重壓力,厲鳳竹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地在消失。尤其一想到自己做的事很有些劍走偏鋒,後背就一層又一層地冒起冷汗來。
為了更好地利用金谷範三的文章,去挑起約翰遜對東洋特務的仇視,她在翻譯時可沒少搞小動作。首先一件就是把“有關操控津門中國記者的意見”這個標題裡的“中國”二字去掉了,又把文中所述邀請津門時報社中文部記者吃飯的內容,也做了同樣的改動。所以,實際上東洋在佔領津門新聞界這一計劃上,始終是針對中國人在施展計謀的。還有很重要的問題是,厲鳳竹把文章裡東洋對華策略的大段文字都按下未提。篇幅一變,整個立意也會跟著改變的。最終,經她的手轉到約翰遜那邊的訊息,著重突出了東洋對英美的敵視,與原意其實有著一定的出入。
為了矇蔽約翰遜,厲鳳竹可謂是煞費苦心的。
然而,謊言能維持多久,這個未知數就如懸在頭頂的一顆炸彈,正壓迫著她不堪一擊的神經。
“密斯厲,再會。”呂乃文辦完了事,一面告辭,一面由桌上撿起禮帽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