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宮殿之中,滿朝文武齊刷刷地跪了一地,這殿裡的人,有的將他視若天神,有的卻恨他入骨,隔著那麼多人,他卻只看得見她。
上一次看見她穿著皇后的翟衣,是甚麼時候?
裴釗一時間有些茫然,怔忪片刻方才想起,那是在先帝駕崩的第二日,他連甲冑都來不及脫下,提著劍就去找她。她就坐在重重輕紗之後,身穿皇后華服,戴著她最不喜歡的沉重的鳳冠,含著眼淚看著她。
那時候他想,要是在夢中她能成為自己的皇后,那麼他一定不會讓她穿戴著這樣繁瑣的服飾,她喜歡甚麼,就穿甚麼。
可是如今,他的夢實現了,可他的皇后,他的阿瑗,卻依然穿著這身枷鎖一般的華服,盛裝前來,義無反顧地站在他身邊。
跪在階下的人個個把頭埋得低低的,自然看不到御座上那個人臉上的波動起伏,可下一刻,便有呼嘯風聲從他們身邊掠過,裴釗大步走到蘇瑗身邊,不曾說過一句話,只是如往常一般對她微微一笑,而後手臂一伸,將她抱在懷中,走至御座前,方將她小心翼翼放下,低聲道:“你若是心裡擔憂想要過來看看,便該早些告訴我去接你,怎麼自己一聲不吭地過來了,真是讓人放心不下。”
蘇瑗道:“這怎麼能算一聲不吭呢,你方才沒有聽見那些小黃門的嗓子一個比一個高麼?你聽到他們叫我甚麼了麼?”
“聽到了,他們叫你皇后娘娘,等下了朝個個都有賞。”
蘇瑗嗔怪道:“這樣就賞麼?那我也多說幾句皇后娘娘,你預備給我甚麼?”
裴釗輕輕握住她的手,與她相視而笑。
階下的官員見陛下竟然對這位娘娘如此呵護,甚至讓她坐到了御座上,心中一驚。這些官員到底年輕,且裴釗用人向來不拘一格,出身門閥世家的倒也不多,是以這些人中,從前並無一人見過蘇瑗容貌,現下看來,只覺這位娘娘雖然身懷龍裔,卻依舊纖弱清麗,眉目間甚是靈動,絲毫不像是會做出此等醜事之人,頓時生出幾分懷疑來。
年輕官員暫且不論,便是如孫立、吳之境等老臣,一時之間亦瞧不出甚麼來。當年蘇瑗行冊封禮時不過才十二歲,五年過去了,即便容貌不曾有過多少變化,可人們的記憶往往不會那麼清晰。況且這五年間雖有宴請百官的筵席,可往往也只能遠遠看見鳳座上那一抹小小的身影,對蘇瑗的印象反而還不如對琅琊夫人的印象深刻。
因此,文武百官在蘇瑗落座的一瞬間,便頗有默契地行了大禮,齊聲道:“微臣恭請皇后娘娘安。”
裴釗含笑握住了蘇瑗的手,臉色終於緩和下來,裴鈺轉過頭去看蘇仕,只見他和三個兒子臉上的表情甚是複雜,心中便多了一番篤定,怒氣衝衝道:“在朝堂之上就敢這樣拉拉扯扯,好不成體統!”
蘇瑗這才慢慢抬起頭,看向裴鈺,問:“你是誰?”
眼前的這張臉,同記憶深處那個略顯模糊的容顏交疊在一起,讓裴鈺心中升騰起一份篤定,這個人,分明就是父皇當年娶回來做擺設的小皇后!那時候她的父兄還明裡暗裡地託自己多少照顧著她一些,雖然他並不曾放在心上,可這個人他絕對不會認錯!
想到這裡,裴鈺不禁彎起了嘴角:“向來是幽州風沙太大,摧人面容,否則您怎會認不出我,您說是不是,母后?”
他依稀記得這個花架子皇后其實不過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縱使有裴釗撐腰,可如今她的父兄在此,自己又如此決絕地指認,她必然會驚慌失措,她這一慌,恰好就證實了自己的說法,因而在叫完這一聲“母后”之後,他便死死地盯著蘇瑗的臉,連一絲變化都不肯放過。
他這個目光,好似一隻盯著骨頭的大狗,蘇瑗皺了皺鼻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方道:“噢,本宮曉得了,你就是裴鈺對不對?”
裴鈺冷笑道:“我既然喚你一聲母后,你便該明白我已經知曉一切,何必在此惺惺作態?”
“你說我是太后,我就真的是太后麼?”蘇瑗慢吞吞道:“那我說你是個小貓小狗甚麼的,想必你也就是了。”
縱觀整個朝廷,唯一一個敢笑出聲來的也就只有裴釗了,裴鈺又羞又氣,怒道:“母后不必與我歪纏,反正你的靠山如今還是皇帝,愛說甚麼只管說便是了,正好今日蘇相和幾位蘇大人都在此,您就沒有甚麼家常話要同他們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