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以來,裴釗總是會做一個夢。
夢裡的蘇瑗還是一個剛滿十二歲的小姑娘,穿戴著一身繁重的皇后服飾,連路都走不動,任由宮人將她帶到朝陽殿。朝陽殿裡很黑很冷,不見半個人影,她年紀那麼小,又從小在蜜罐子里長大,怎能受得了這種委屈?當即就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在一旁看得又是心疼又是著急,屢屢伸手想要將她攬進懷中好生勸慰,說一聲“阿瑗,不要哭”,卻怎麼也碰不到她的手。這才想起來,原來她進宮那一日自己還在突厥。
那時候他站在突厥寬廣無垠的大漠中,從未想過皇帝新娶的皇后是什麼模樣,從未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人,從未想過那個人會是她。
還好,這一次,他趕回來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一夜鏖戰之後的疲倦和見到她無恙後的欣喜:“不要哭。”
蘇瑗明明眼中還含著淚,卻倉促地對裴釗攢出一個笑:“我沒有哭,我只是......只是餓了。”
這個理由,找得委實......不像話。
蘇瑗暗中紅了臉,後悔方才為何不想個更好的說頭,譬如困了或累了,怎麼都比餓了好上許多。不過話已出口便容不得她再反悔,只得在裴釗似笑非笑的注視下強裝鎮定地吩咐道:“快去準備早膳!”
早膳是端孃親自守著司膳局做的,陽春白雪糕,櫻桃煎,如意卷,二丁粥,都是蘇瑗素日裡喜歡的吃食。她方才那句“餓了”本來只是隨口說來的,此時見到熱氣騰騰的膳食倒真覺得餓了,笑吟吟地看向裴釗:“你也餓了罷,快來用膳啊。”
蘇瑗此時還是昨夜那副打扮,盛裝華服,妝容端嚴,裴釗從未見過她這副打扮,有些怔忪地看著她,直到她又叫了一聲方才回過神來,同她一起用起膳來。
“你不是說要解九連環給我看麼?”待宮人們撤下桌子後,裴釗含笑看著蘇瑗:“現在我想看,可以麼?”
他願意看自然是很好,蘇瑗馬上教雲蘿去取了九連環來,興致勃勃地一邊解環一邊道:“你瞧,解九連環最要緊的就是要曉得哪一步該上哪一步該下,上幾步下幾步都很有講究,好比這個時候就要上五步......”
蘇瑗說得仔細,裴釗也聽得認真,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她便將九連環解開了,心中頗為得意,裴釗見她這副孩子氣的模樣,有些失笑,突然想起一樁事情,問她:“你喜歡哪個宮?”
蘇瑗起初還愣了一下,很快便反應過來,是了,陛下既已駕崩,她便不再是皇后,自然不能住在含元宮,當下低頭認真思索了一番。
端娘悄悄告訴過她,昨夜過後她就已經是太后了,那麼按照規矩她是應該住進榮壽宮的。可是那個地方又大又安靜,實在是不好玩,若是要她選,她反而更喜歡長樂宮,離御花園和百花洲很近,屋簷下還有一窩小鳥。當下毫不猶豫道:“我喜歡長樂宮,可以麼?”
長樂宮離皇帝寢殿最近,裴釗恰好也是這般想的。便對她微微一笑:“我說過,我做皇帝之後你會過得很好,你以後有什麼想要的想做的便儘管開口,不需要問過任何人。”
裴釗向來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蘇瑗滿心歡喜,笑吟吟道:“那麼眼下我最想做的就是先回我宮裡,把頭上的鳳冠拆掉,再好生睡上一覺。”
裴釗點頭道:“我也有些事情,我同你一起走。”
外頭已是大亮,日光極好,順著白玉臺階望去,只瞧見大片綿延的琉璃瓦頂在太陽下反著光,斗拱飛簷,極是宏偉。他向來不喜歡乘輦,見蘇瑗的鳳輦穩穩前行至視線無法觸及之處方才帶了身後侍從緩緩行走。大大小小的宮殿鱗次櫛比,而皇城之內最高的宮殿是宣政殿,走了半盞茶的功夫,已經隱隱瞧見八角攢心的殿頂,上頭嵌著的夜明珠在白日看來並無特殊之處,到了夜裡卻是燦爛如金烏。
就連昨夜,也是如往常般耀眼。
他昨夜走進這殿中時,滿室燭光,皇帝正靠在正中的龍椅上,望著他一步一步走進來,喘了許久才說:“你來了?”又嘶啞地笑,“朕早就說過,這個位子早晚是你的,只是未曾想到,你從前如此隱忍,今夜卻如此迫不及待。”
他不動聲色地站到往常的位子,過了會兒才淡淡開口:“陛下輸了。”
“陛下?”皇帝漸漸斂了笑容,問他:“你知道朕為何如此厭惡你麼?因為朕一直知道,你從小就恨朕。自你懂事起便不再叫朕父皇,你不把朕視為父,朕又何必將你視為子?”
“陛下再厭惡我,如今也不得不將大曌交到我手上。”他心中騰起快意,“陛下的幾個兒子,裴鐸蠢鈍,裴銘年幼。至於裴鈺,陛下如此器重他,命他攜旨出京巡視四洲,可他只能辜負皇恩,當初在九龍山時他未能回來,如今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