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夜兵士們俱不安起來,然而也只是小幅度的挪了挪,無宗政煦號令,並不敢有大動作。
“伶月帝姬何苦?”宗政煦面色仍舊,連眼睛都未眨一下:“煦不過是要留下胡汝一名弟兄,隨後便會讓伶月帝姬與平州王安然無恙的離開。伶月帝姬何必……你!”
我們對話聲音只是我三人能夠聽見,宗政煦身後眾人已開始躁動。時間越久越會令人生疑,我狠心決下,手上猛然發力,劍刃順勢劃破面板,能感到鮮血瞬間流下。
桓恪雖時時戒備,但又要分心注意戰場情勢,對我猝然之舉也只來得及略微收勢,在我耳邊低呼一聲。宗政煦同樣措手不及,沒忍住驚撥出聲,霎時間所有目光都被引來。
比心中預備的還要疼,我死死咬住下唇,顧不得齒間也泛起血腥,手上力度不減,唇間擠出“退兵”兩字。
宗政煦眼神驟變,狠戾憤恨不解擔憂,不知哪種情緒為上,竟頗有些激動不平:“他們與你不過萍水相逢,他們只是最普通不過的兵卒!今日我要殺一人,你以自己一命相抵;日後我若要千萬人性命,你又如何等同逼迫?!”
“若今日伶月命喪於此,”我面色定然慘白,頸項劇痛,還有心分神嘲笑自己嬌弱,“便全拜大鴻臚不肯撤兵一意孤行所賜。縱使因宗政丞相,皇上不敢對公子如何懲戒,涼鴻也定不會放過公子。到時一邊是已唾手可得的泛夜天下,一邊是不甚親密的兒子,公子認為,丞相會選擇哪一方呢?”
宗政煦斷未料到我會如此說,臉色頃刻煞白。他只道我是心軟欲救鑄豐等,卻未想到我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若我身死,宗政煦自然難辭其咎,為向涼鴻表態,他這大鴻臚的位置必定保不住。泛夜真正的掌權人是誰明眼人一望便知,宗政煦又是有力助力,蕭紂斷不會放過這一良機,定會向孟登要宗政煦性命。宗政庚付若不應便是得罪涼鴻,日後若要篡位定會舉步維艱。依宗政庚付心狠手辣程度,舍子保權幾乎毫無懸念。
“如此一來,公子便殺不了臆想中的千萬之人,伶月也自然不需以身犯險。”
我並非不狠,更非菩薩心腸,有時甚至能稱一句何其毒也,如今日此計,倘我身死,宗政煦同樣不得活。此舉抉擇做出毫不費力,我全未考慮顧忌他將如何看我,今日過後我們會否彼此恨毒一生。那絲縷僅存於我與宗政煦間的希冀,那毫末僅存的可能,終是因我此刻的心如蛇蠍斷的乾乾淨淨,永世不復。
尋尋覓覓至今,我本以為自己未負初心,卻終是走到如今這清戚一步。最難將息之時,莫說三杯兩盞淡酒,只怕舉世間無一物可敵晚來風急。鴻雁過,正傷心,諳盡秋思離愁恨,舊時相識卻不識;意闌珊,獨自莫,流水落花春去也,別時容易見時難。
本以為宗政煦於我只應了那句“自古多情空餘恨”,卻未曾想,時至今日,我之於他也可道一聲,“無情反被多情惱”。
宗政煦滿面陰鬱,垂在身側的雙拳緊握,青筋暴露。桓恪在我身後微微向前些許,使我能靠在他身上。良久無人言語,我轉了目光不再與宗政煦對視,去望那些士兵,無論泛夜胡汝:“公子欲謀大事,難免對凡人不屑一顧。然而人命危淺,俱是天予,誰都無權奪走。伶月不怕有人為己而死,只怕有人因己枉死。伶月言盡至此,請大鴻臚,”我抬起左手攥住劍尖,用了狠力向內壓折,血瀰漫開來,我強忍住那陣暈眩,不顧桓恪阻攔,看著宗政煦眼眸黯若夜海,“退兵。”
視線交錯纏綿間,愛恨情仇天地寂滅。宗政煦雖仍貌似不動如山,可我知道,他在顫抖。血腥氣愈重,我逐漸脫力,強撐著不昏倒,倔強的與他對視。又是良久,他才緩緩開口,卻嗓音暗啞,不掩低落:“總有一日……你會知道……”
他不再看我,闔上雙目:“人命,是這世上最輕賤的東西。而今日我的妥協……”
他轉身離開,走的極為緩慢,卻在邁出第五步的同時大吼,悵然不甘隨之發洩,山川共震,久久迴盪。這兩字極簡極沉,是壓垮我的最後一擊,有錐心之痛,致命之傷:
“退兵!——”
眼前終於全然黑暗,我不再抵抗頸部痛楚入骨,不再倔強執拗,任憑前方那人身影漸變模糊虛無,眼角唇邊俱是苦澀,軟軟倒下,被桓恪穩穩接入懷中。
最後一眼看見的,是宗政煦決絕而毫無遲疑的漸遠的身影,桓恪焦急而隱忍莫測的無聲的眼神,還有遠處高木山林中豔紅勝血的楓葉,隨風而逝,像極血淚飄灑,不知墜落何處,腐爛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