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我當年過得日子,修東都我不記得了,整備南北溝渠水道我也不記得了,但一徵東夷,二徵東夷,就是我剛剛成年的時候,當時就覺得各處的青壯就好像谷甕裡的穀子,眼瞅著一次次少的不多,可馬上就見底了……”秦寶靠在車子的一側,幽幽來對。“而我是程知理程大郎的人,平素裡就有十幾個伴當負劍挽弓的,那些吏員根本就敢找我,可笑我當時還想著從軍去博個出身……我這個人總是這般逆勢而行,眼睛只能看到最淺一層和自己的東西。”
李清臣沉默片刻,忽然來笑:“不要緊,你還年輕,而且你的本事擺在那裡,亂世風雲,諸侯起落,誰都少不了你這個天生的衝鋒破陣之才……求才若渴的人多的是……不說別的,現在你給我做事就行,整個東都都人心惶惶,幫派橫行也無人管束,不知道做了多少腌臢事,替我一個坊一個坊掃了便是,一日三坊,一個月就能掃乾淨。東都百萬黎民,可都指望你了。”
秦寶沉默不語。
二人說話間,車輛已經出了坊門,而出了坊門隔著一條寬闊過了頭的天街,便是靖安臺佔據的立德坊了……也不知道竇立德此生有沒有希望來此一遊。
就這樣,來到天街上,此時的天街和坊內相比就冷清多了……坊內雖然也都有些破敗和死氣沉沉,但人是多的,甚至偶爾能聽到不懂事的孩童在春雨中打鬧,而天街上卻人流稀少,往來的也都是車隊、挑夫,還都是轉運陳糧和物資的。
“也就是一座死城。”這時,秦寶突然說了一句。“外面都斷了,關隴也斷了……白橫秋佔了,未必是壞事。”
李清臣本欲駁斥,但眼瞅著穿過天街後,便來到了立德坊的那座橋前,便搖了搖頭,先行下車,緩步往內走去。
秦寶也只好跟上。
來到這裡,卻又是一副景象,滿是枯枝的水潭,倒塌的黑塔,低著頭匆匆往來的靖安臺吏員,破敗到春日長草無人清理的磚縫。又往裡走,來到黑塔對面的一個小院子前,便見到了許多沒有走動的人,黑綬、朱綬都有,還有一些朝廷官員和大族中堅,他們全都神色凝重,甚至於有人相對慼慼。
李清臣籠著袖子走上前去,看正見到一個熟悉的年長之人自院內出來,便詫異來問:“柴常檢什麼時候回來的?你不是在淯陽做通守嗎?中丞喚你回來的?”
“怎麼可能?”那早就不是常檢的柴常檢攤手苦笑。“被攆回來了,趕巧而已。”
“您的修為和經驗都壓不住一個小郡?”李十二郎是真的驚了。“杜破陣不是去淮上了嗎?”
“我倒是壓得住郡內,也沒見到杜破陣,可人家南陽總管白橫元發大軍來北,郡內上下響應,我也不好違逆眾意,偏偏東都這裡又有訊息,說是白橫秋跟中丞在河北翻臉了,而且吃了大虧。”柴常檢說著看向了院內,語氣變得蕭索起來。“我怎麼好裝聾作啞?便乾脆回來了。”
“見中丞了嗎?”李清臣繼續來問。
柴常檢點點頭。
“怎麼說?”李十二郎繼續來問,周圍人也都豎起了耳朵。
“跟我交了底,讓我安心在東都這裡待著,監管城內糧食的分發。”柴常檢說一半藏一半。
但李十二郎似乎早就知道什麼,只是一點頭,便回頭示意秦寶跟上。
眾人紛紛側目,但也無人阻攔,而是目送著兩個臉色都很差的年輕人走入院中。
院子裡的內廊下,有個臉色更差的老年人正躺在墊高的斜榻上,原本總是精神矍鑠、精力無限的曹皇叔好像變了一個人,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胸口蒙了一個小錦被,面板鬆弛,面色慘白,雙目緊閉。
一個官奴按照指示,嘗試去給對方整理有些凌亂的頭髮,卻被這個老頭微微睜眼一瞪給阻止了。
這一點似乎還是一樣的,他的頭髮從沒有像白橫秋那些人一樣整齊乾淨過。
“中丞傷勢到底如何?”秦寶走上前去,躬身一禮,平靜問道。
“老夫這條命其實已經沒了。”曹皇叔言語居然非常清晰,而且動作似乎也利索,因為他居然直接掀開了身上的錦被,然後露出了近乎整個凹陷進去的胸口,裡面血肉已經明顯失活,只是以真氣附著而已。“吊著命,見幾個人,交代一下事情,一口氣下來,聽到個訊息,也就死了。就好像火苗一樣,其實已經熄了,最後一點紅燼藏在灰裡的意思。”
“大宗師都不能續個幾年命嗎?”秦寶確實有些不解。“都是陸地神仙了。”
“陸地神仙也不是真神仙。”曹皇叔躺在那裡,望著院中的天空,面色不改,音調不變。“天下混沌,三輝頓開,真氣氾濫,先有雜物感染化為真龍,後有百族開化,有四御出世建制立業,從青帝爺開始,才有了四御居天,有了自上遮護接引凡人的事情,才有了神仙,才有凡人可至於萬歲。然而即便是神仙,也是要自家證位才行……可證位這個東西,何其難也?一百個大宗師不見兩三個的摸到,還多生於大爭之世,而不證位,能耐再大,也不過是凡夫俗子,恰如尋常燭火終不能比肩星斗一般。”